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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拜爾·米吉提簡介

哦!十五歲的哈麗黛喲……

艾克拜爾·米吉提簡介

作者:艾克拜爾·米吉提[哈薩克族]

我終於盼到了工間休息。

沒想到竟然這樣地晦氣——生平頭一遭握起坎土曼把子,還沒掄它兩小時呢,手掌上就已經擠滿了血泡,疼痛通過我那早已麻木了的雙臂直傳到心房。我不想在第一個上午就給這些農民硬漢留下個懦夫的印象,趁著工間休息,躲著我在村裡結識的第一個朋友——我房東家的兒子達吾提,悄悄溜下前邊不遠處的老坎,來到水塘邊上,想在這裡獨自靜靜地呆一會兒。

水塘邊上空寂無人。早春的太陽斜掛在東邊的天空,泛著綠光的水塘,像一塊明淨的鏡面,十分安詳地映照著高深莫測的蒼穹。水塘對面是一片靜靜地欣賞著自己的柔嫩身姿的小柳樹林。柳林深處掩映著一排土屋,從那裡時時傳來陣陣雞鴨鳴叫聲,與從老坎上邊隱約傳來的歇工的人們的嬉笑聲混在一起,在這恬靜的水塘上空悠悠顫蕩。

我再次看看四下裡確實沒有人影,這才選定一處被深深的草叢隱蔽著的小灣坐下來,頹然攤開雙手,默默地望著那一顆顆鮮紅柔嫩的血泡出神,心裡卻不住地責備著自己:“唉,你呀你,怎麼就這樣不爭氣呢?瞧人家達吾提,和你一道掄了半天坎土曼,連口大氣都不喘……”

忽然,一道漣漪輕輕蕩來,悄然無聲地消失在水塘邊上,那一叢叢翠綠的水草,卻樂悠悠地晃著腦袋。於是,一道道漣漪手挽著手匆匆接踵趕來……

當然,我的感官准確無誤地告訴我,此刻沒有紋絲風動,根本沒有。可是,是誰攪動了寧靜的水面?我疑惑地抬起頭來。然而,就在這一剎那,我愣住了——

“你好。”水塘對面有一個姑娘正在洗手呢,她靦腆地向我問好了。

“您好。”我不知這位姑娘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水塘邊上的,也不知是否看見了我手心上的血泡……我頓時慌亂起來,匆忙把手伸進水裡,裝出一副和她一樣正在洗手的樣子。從我手下激起的水波迅速向塘心蕩去,與從彼岸蕩來的漣漪交織在一起……

稍許,我才恍然大悟,——她隔著水塘哪能看見我手心呢。於是,為了掩飾自己剛才一時的慌亂,這才訥訥地問道:

“您是……您怎麼會一個人在那片小樹林裡呢?”

“是嗎?因為這片小樹林是我的唄。”

說罷,姑娘咯咯爽笑起來。也許,她是在笑我方才那窘態吧?然而,不知怎地,那笑聲好似一股叮叮鼕鼕的山泉,向我心頭淙淙流來……

“您不就是昨天才到我們村來的知識青年麼?對了,您的名字叫什麼來著?吐爾遜江,是吧?”

“您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當時一定是露出了驚訝的笑容——我從來沒有想到天下還會有一個姑娘竟然主動打聽我的名字。可是眼下這位姑娘何止是打聽了呢,分明……然而,還沒容得我想下去,一股熱浪莫名其妙地湧上心頭,徹底打亂了我的思緒。

“這個嘛……”

我只見姑娘快活地閃動著一雙烏黑髮亮的大眼,正想說什麼,可是,忽然打住話題,蹙起眉頭望著我背後的方向緘默不語了。

“哦,我們的哈麗黛原來長大了嘛。啊,居然懂得和小夥子們調情了呢。”這時,從我背後響起了一個粗魯的話音。

’嗨,該死的……”

哈麗黛臉上立刻泛起一抹紅暈,站起身來,像一縷輕風飄進了柳樹林。我這才發現,她的體態原來是這樣的優雅、勻稱,簡直就像迎風婆娑的柳枝。我出神地望著她那消失在茂密的小柳樹林裡的背景,不知怎的,一股悵然若失的感情油然升上我的心頭。

“哦,我的朋友,你怎麼看著那隻‘小母雞’的背影發呆呢?”

忽然,一隻硬梆梆的大手落在我的肩上。我這才想起方才轟走哈麗黛的那個粗嗓門來。霎時,一股無名怒火升上心頭,我惡狠狠地扭頭一看,原來竟是達吾提!瞧他那副德性吧,還衝我擠擠眼笑呢。我惱怒地瞪了他一眼,憤憤然離開了塘邊……

從那天起,一直有兩天我都沒怎麼好好搭理達吾提。不過,我一進村就被隊長安置住在他家,一日三餐又與他在同一個餐桌上,一起吃著他媽為我們備下的飯菜,這實在是讓人太彆扭了。我也覺得應該與他重歸於好,可是一想起那天在塘邊的情景,便又窩起火來。直到後來想起爸爸在我臨別時的囑咐,我才感到這也許就是他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克服的那個討厭的繼續在我身上作祟的孩子氣吧。我如今已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了。怎麼有臉還像個孩子似的動不動就要賭氣呢。於是,我主動與達吾提和解了。確切地說,不過就是我願意高高興興地回答他的問話罷了。因為這兩天他根本沒有把我的賭氣當回事兒,成天總是自得其樂,也不知世界上哪有那麼多使他快樂的事兒。

然而從那天下午起,我們就轉到離水塘的大田修渠去了。因此,再沒有見著那個美麗的哈麗黛。不知怎的,她那柳枝般苗條的身姿總是在我眼前擺來擺去,甚至在我心頭勾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悵惘,攪得我心緒煩亂。每當這時,我總在心裡暗暗生起達吾提的氣來。

這天早晨,我和達吾提一同上工。正當我們說笑著走出村口時,我忽然看見哈麗袋正走過水塘上游的木橋,朝那片小柳樹林走去。她的步履竟是那樣的輕盈。今天她換了件白底素花緊身連衣裙,把她那豐滿勻稱的身姿襯托得更加美麗了。一種甜絲絲的感覺頓時湧上我心頭。我當下按捺不住滿心的喜悅,連忙停下步來拽過達吾提說道:

“你瞧,多麼美麗的姑娘啊!”

達吾提停住了。他把肩上的坎土曼放下來,雙手握住把端,略略俯下身子,眯縫起眼望著哈麗黛的背影,似乎很是認真地端詳了一番,忽然衝著我狡黠地笑了:

“是嗎?你的發現還真不壞呢。那天她給你說了些什麼?我是說……她居然如此神速地贏得了我的朋友的心嘛,啊?”

“憑她的美贏得了我的心,怎麼樣?”

唉唉,要不是我住在你家,要不是往後還要在你家搭夥……儘管我極力剋制著自己,可是你瞧,說出口來的話語仍像河灘裡的石頭——硬梆梆的。

“哦,朋友,我明白了。不過,你知道嗎?她可還是個不滿十五歲的小姑娘呢。”

“瞎說,你這純粹是在騙我。”

瞧吧,就憑哈麗黛那迷人的苗條身姿,誰又肯相信他說的鬼話呢。八成是他自己有心,而哈麗黛對他無意,所以那天一見她對我是那樣的友好,便出於卑鄙的嫉妒心理,在這裡花言巧語地耍弄起鬼花招來了。不然,那天從他嘴裡怎麼就能冒出那些粗話來呢。

“唉,我說你真是個腦筋不會打轉兒的朋友。”達吾提幹脆俯下身來,用坎土曼把端頂住胸口,望著哈麗黛的背影搖了搖頭嘆息道:“就憑她這副模樣,鬼才相信她不滿十五歲。可是難道你見過咱那帕夏汗大嬸吧?她見了你一定也會這樣說:‘我那哈麗黛呀,今年還不滿十五歲呢!’你知道嗎,村裡人聽她這樣說起哈麗黛的年齡,已經不止一年了。所以我那天才故意逗她‘長不了’呢。”

“可是,你為什麼罵她是‘小母雞’?”

達吾提這番話著實使我心裡不免有了幾分慚愧。然而,我忽然想起他那天對她的蔑稱,不知怎的當下又覺得無法容忍了。

達吾提一聽,哈哈大笑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走吧朋友,別為了瞄姑娘的背影誤了工。好了,你用不著對我翻白眼。你自己想想看,罵一個漂亮的姑娘是件多麼令人傷心的事兒呀,何況我又哪能罵得出口呢。可是瞧你,進村還沒兩天呢,就袒護起人家的閨女來了。得了,告聽你吧,那‘小母雞’呀,並不是罵人的話,是村裡的小夥兒們背地裡給她起的雅號。你知道嗎,去年她在雞鴨場搞人工孵卵,一次就孵出三百隻小雞來。從此,這個雅號便在小夥兒們中間叫開啦。怎麼樣,這下你該樂了吧?嘻嘻,真有意思……”

我肩頭剛才落下他巴掌的地方還火辣辣地痛著。我不知他的手本來就這般地重呢,還是故意狠勁地拍。不過從他眼神看來,似乎並不像存心這樣做的。也許是我多心?算了,暫且不去理會這個。“噢,既然這樣……那麼……可是難道村裡就沒有一個小夥兒追求過她麼?”

“有呀,這怎麼能沒有呢。比如說,我就很想試試。可惜她太傲慢了,儘管我和村裡的小夥子們努力去取得她的歡心——可她從來都不肯給我們好臉色瞧。不過,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如今倒是有一位小夥子能征服她的心。”

“誰?”我忽然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你。”達吾提朝我詭譎地擠了擠眼,笑道,“帕夏汗大嬸孤寡無依,就指望著這麼個女兒過日子呢。當然你是個有文化的人,也許會有出人頭地的那麼一天,所以呀,只有你配做她老人家理想中的女婿。”

嗨,看來對於這個達吾提,生任何氣都是毫無意義的了……

中午,收工回來,沒想到在村口與哈麗黛打了個照面。“您好。”她望著我淺淺地一笑。我的心立刻怦怦亂跳起來。我也彬彬有禮地向她問好。然而,想不到達吾提又粗裡粗氣地冒出一句話來:“喂,哈麗黛,你瞧我們這位小夥兒怎麼樣?”

“呣,該死了……”

她的臉頰立刻泛起了一抹紅暈,慌亂地埋下頭去,匆匆走遠了……

傍晚,我和達吾提爭起扁擔來了。可不是麼,我已經來了幾天了,我的阿衣夏木汗大媽和達吾提卻不肯讓我去挑水。要知道我又不是到他們家來做客的,一個堂堂正正的小夥子怎麼好意思什麼家務也不沾邊,只管張口吃飯呢。然而,我眼下的努力又歸落空了。

“孩子,我可知道掄坎土曼是什麼滋味兒。你過去沒沾過農活的邊就一聲不吭地幹了下來,這我就喜歡死你了。挑水的事兒達吾提自己就能對付。”

瞧,阿依夏木汗大媽就是這麼說的。這話能讓我服氣嗎?

“達吾提不也是和我一道在地裡勞累了一天嗎?”

“瞧你說的,達吾提從小就摔打慣了。你還是歇會兒吧,孩子。”

阿依夏木汗大媽並不認為我的道理能說服她。有什麼辦法呢?我只好坐在陽臺上,靜靜地聽著達吾提肩上的水桶一路撒下輕快的吱扭聲漸漸遠去。可是,忽然不知怎的響聲又轉了回來。我困惑地望著大門,只見達吾提的臉在半掩的門縫裡閃了一下,示意我出去。我莫名其妙地來到門外,達吾提已經走遠了。他回過頭來向我晃了一下腦袋,示意我快跟上,便繼續朝村外匆匆趕去。

我幾乎是到了村口才趕上他的。他把扁擔往我肩上一擱,粗聲粗氣地說:“喏,你不是嚷嚷著要去挑水嗎?你就去從泉頭挑到這裡來吧,我在這裡等你。”

我怔住了——這不明明是在期負人嗎?難道你不這般粗暴無禮,我就知道吃了你家現成飯,起碼應當挑擔水麼?我著實有點生氣了。想到今後的漫長日子,甚至隱隱覺得自己無法在這樣一個人家裡生活下去了。儘管大媽心地善良,可這達吾提要是總讓人受這般窩囊氣,哪能受得了呢。看來還是有必要讓隊長趁早給我另調一家去住……然而,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裡只是一閃而過,當下終於忍住了這口氣,挑起擔子向村外走去。

村外那個彎彎曲曲的老坎下面,有著許許多多細小的泉眼。它們無聲無息地溢滲出來,泉水彙集在一起靜靜地鑽過木橋,流進不遠的水塘裡,宛若一隻不知睏倦的藍色眼睛,默默地凝視著晶瑩的藍天。就在木橋上方的一個小灣下,有一眼偌大的自噴泉,村裡人就是打這裡取水的。我自顧生著悶氣走向泉邊。這口泉恰好隱身在老坎下邊,從村口出來是看不見它的。因此,當我鬱鬱不樂地來到坎沿時,竟有那麼一小會兒,我簡直是傻愣在那裡了——瞧,哈麗黛正在彎腰汲水呢!她靈巧地提著水桶在清澈透底的泉面上晃了一晃,撲通下去汲滿水提了上來。她那倒映在泉水裡的身影,隨著汩汩噴湧的水,歡快地顫動著。她直起身子,望了望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這一切似乎立刻使她陶醉了——只見她一手挽住扁擔,傾身向泉水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這才滿意地笑了笑,重新彎下腰去,把扁擔擱在肩上準備起身了。

“咳!咳!”

我忽然省悟到,聚攏在心頭的愁雲不知何時早已消散。此刻,自尊心警告我不能讓她看到自己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於是,我頓時煞有介事地乾咳了一聲,故作從容地走下老坎。這一切當然都是在短短的一剎那間發生的。哈麗黛聞聲機警地抬起頭,一看是我,便放下扁擔嫣然笑了。

“您也打水?”

“怎麼,難道您覺得稀罕嗎?”

“不,我是說……達吾提也真是的,他怎麼好意思讓您這個新來村裡的客人打水呢?”

“不,不,這您可不能錯怪了他,是我自己執意要來的。”我不知自己為什麼忽然間要撒謊。

“是嗎?”

我努力點了點頭。“我看見您來挑水,就把他肩上的扁擔搶過來了。”

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一抹紅雲,立刻浮上了她的雙頰。她先是猛然用雙手捂住了臉,然後慌亂地埋下頭,擔起水桶急匆匆地走了。我悵然望著她消失在老坎上的背影,輕輕地嘆息著。甚至為自己最後那句不無冒失的話感到後悔……

我終於懶洋洋地打上兩桶水,顫顫悠悠地走上老坎。直到這時,我才感到渾身竟是這樣的睏乏——雙臂簡直就不是自己的——木木然毫無知覺。掌心好似捏著兩把炭火,火辣辣地燒痛。其實老坎離村口並不遠,我卻覺得自己好像經過長途跋涉,終於走完了一趟艱難的旅程,好不容易來到村口。

“怎麼樣,我的勇士?”

達吾提忽然大聲嚷嚷著從村口那片小白楊林裡竄了出來,得意地望著我。嗨,你瞧吧,還有什麼值得他這樣開心的事?

“什麼怎麼樣?”

“我說你征服她了嗎?”他狡黠地望著我。

真沒趣。我掃興地搖了搖頭。

“不對,你放下水桶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說著,達吾提就從我肩上把扁擔舉起來放到了地上。唉,這個討厭鬼。我沒好氣地三言兩語把剛才的經過給他講了一遍。他聽著聽著兩眼忽然閃射出興奮的光彩,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我說的麼。她剛才進村時只顧笑著;連我這麼個大活人都沒瞅見呢。成了成了,不然這事隨便擱在我和村裡的哪個小夥子身上,非要挨她一頓痛罵不可的。啊哈,看來我的這一招還不賴嘛。可惜沒能早幾天。這下妥了,我今後就讓你們倆每天傍晚在泉頭相見。哈哈哈……”

啊,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可我怎麼就把人家的一片善心猜度那般壞呢?我摸著被達吾提拍得生痛的肩膀,心中感到萬分愧疚。我知道此刻我的雙頰一定燒得緋紅。然而達吾提卻沒有注意到我的臉色,只顧沉浸在自身的歡樂之中……

待到我們把水挑回家時,阿依夏木汗大媽早已把撈麵下了鍋,卻沒有涼水過面,正急得在鍋臺旁團團轉呢。

“哎喲喲,我的寶貝們喲,你們怎麼挑擔水比走趟麥加還慢呀?快點,快點,我的撈麵都要熬成粥了!”

“媽,可不是麼,這擔水我們就是打麥加挑來的呀。”

達吾提向我詭譎地眨了眨眼。

阿依夏木汗大媽一邊在鍋臺上忙碌著,一邊絮絮叨叨地埋怨著兒子:“唉,瞧吧,要是這個搗蛋鬼早點挑來,我下的面撈上來準能像頭髮絲那般又細又有嚼勁。可是你瞧,唉,……孩子,萬莫笑話我做飯的手藝沒你親孃高明喲。唉,可也是,誰讓我糊里糊塗地這麼早就把面下了鍋呢……”

“走吧朋友,咱倆去挑趟水。”

第二天傍晚,達吾提挑起水桶望著我神祕地笑道。也許因為達吾提的話正中下懷的緣故吧,他今天的眼神和笑容在我看來忽然變得那樣地可親可愛。然而我那親愛的阿依夏木汗大媽一聽這話便把達吾提訓斥了一通:“你倒真好意思呀,咹?哪有叫客人去挑水的……”

“媽,您放心好了,我絕對不會讓您的客人沾水桶的邊。誰叫他是我的好朋友呢,我只是想在挑水的路上和他聊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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