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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簡介

老照片裡的愛情

路也簡介

作者:路也

樑佳認定媽媽這輩子除了跟爸爸結婚,就再也沒有跟別的男人戀愛過。可是現在,她知道了,除爸爸之外,在媽媽的生命中曾經有過一個叫吳千岸的男人。他甚至有那麼一瞬間竟懷疑自己不是現在的父親親生的而可能是吳千岸的孩子……

樑佳是在同系的老教師範東坡家裡看到那張老照片的。

那張照片用兩個鑲金的對角固定在黑色的硬紙背景上,約五寸大小,上面有十來個人,照片頂端印著一行橫寫的白色手體字“某某省某某縣紅崖鄉四清工作組幹部留影,1965年12月”。照片好像是在一個類似於廟的那麼一個建築物前面照的,屋頂上是光禿的枝杈,人人都穿著棉襖棉褲,臉上帶著那個時代的人才會有的單純和真誠。年輕時代的範東坡在照片的左上角,臉上帶著革命浪漫主義的微笑。

樑佳之所以在那張照片前停下來,是因為她發現右上角那個年輕的女子很像自己的媽媽。那女子穿著棉襖,外面大約是罩了一件方格子圖案的罩衫,在照片上顯得黑白分明,她扎著兩條麻花辮子,顯得比照片上另外一個短髮女子更有靈氣一些。

樑佳越看右上角那個年輕女子越覺得她像自己的媽媽,那月牙形的眼睛,那小圓臉,還有稍稍自來鬈的頭髮,一個人身上的某些特徵從生下來到老去都是不會變的。

範老師,這個右上角的女的是誰?樑佳把影集搬過去,有些激動地問範東坡。

範東坡先找到老花鏡來戴上,瞅了一下照片說,哦,這是我剛剛大學畢業那年照的,被派到農村去搞四清,都34年了,這個右上角女的,怎麼了,難道你認識?我記得她姓顧,叫顧小白。

她是我媽媽!果然是我媽媽!樑佳幾乎是喊了出來。

範東坡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地把樑佳打量了一遍說,你竟然是顧小白的女兒?你跟我同事幾年了,到今天才知道你竟是我的老同事顧小白的女兒,嗯,眼睛蠻像的。

範東坡感慨萬千地看著照片,上面一共有十二個人,十男兩女。範東坡指著一個說一個,這個女的叫汪雲清,家裡說是什麼資本家,文革沒少挨鬥。這個是老孫,清華大學物理系畢業的,現在省科學院,前兩天我還見過他。這個是老駱,是跟我一起從師大畢業的,現在去美國了。這個嘛老蘇,老蘇在哪裡,我還不清楚,多年沒有聯絡了,愛吹牛。這個叫什麼來著,你看我這記性,忘了名字了。還有這個,是從林學院畢業的老滿,四清工作完了以後就沒有聯絡過,不知現在怎麼樣了,原先是分到園林局的,他年紀比我們都大些。那時候屬調幹生,肯定早就退下來了。這個,這個嘛,姓吳,叫吳千岸,是從哈工大畢業的,浙江人,最初是分在了省機械研究所工作,文革時出了事,現在不知在哪裡,哦,對了,據說他跟你媽媽很好。當說到吳千岸跟樑佳的媽媽很好的時候,樑佳注意到範東坡嘴角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意。

樑佳仔細看了看那個叫吳千岸的男人,他站在樑佳媽媽前面一排的中間位置,那時的照相技術不怎麼好,他的臉上有些跑光,比起其他的人來,他的臉明顯不夠清楚,即使是這樣,還是能看出他是一箇中等個子、清瘦文弱的男人,戴著一副白邊眼鏡,他笑得很燦爛,他的嘴巴張得很大,看來他本來就長了一個大嘴,那嘴大得實在有些誇張了,使樑佳覺得如果不是有兩邊的耳朵擋著,那嘴巴大笑起來,簡直能咧到後腦勺去,能繞腦袋一圈。樑佳一直認為大嘴的男人性感,當然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是沒有這個詞語的,即使有,也不會是褒義詞。

樑佳覺得從範東坡的表情來看,他說的這個男人跟媽媽很好,一定該是那種男女關係的好了,那從時間上來看,一定是在媽媽認識爸爸好幾年之前的戀人了,可是從小到大從沒有聽媽媽講起過她的生活中有過這樣一個男人。

樑佳再看照片上的媽媽,同時在心裡計算了一下,那時媽媽應該是剛剛滿20歲,臉龐那麼滋潤飽滿,像一朵大百合花,照相的那天看來有風,吹得她額前的頭髮稍稍有點凌亂地朝一個方向飄著,看上去倒顯得更加嫵媚了。一定是前排中間那個叫吳千岸的男人使她臉上洋溢著這樣動人的表情吧?那是1965年冬天的風,它在那張照片上,它在媽媽年輕的臉上,吹拂了整整34年了。

自樑佳有記憶以來,媽媽就是一個板上釘釘的中年婦女形象了。樑佳記得在她小時候就常聽到媽媽說類似的話“這種衣服我這個年紀怎麼穿得上身,顏色過於鮮亮了。”是的,自從樑佳記事以來,媽媽就逛中老年服裝店了。

所以樑佳認定媽媽這輩子除了跟爸爸結婚,就再也沒有跟別的男人戀愛過。可是現在,她知道了,除爸爸之外,在媽媽的生命中曾經有過一個叫吳千岸的男人。

範東坡聽說樑佳從來沒有見過這張照片,就說,這張照片當時每人發了一張呀,你媽媽也有一張的。不過範東坡答應說,他會想方設法找照相館翻拍一張送給樑佳的。

樑佳想,媽媽看到這張照片一定會喜出望外的。

大約一週以後,範東坡果然把照片翻拍了一張,給樑佳送了來,樑佳覺得翻拍的效果還不錯,跟原版相比,不差上下,當然吳千岸的臉上還是像原版一樣是有些走光的。

樑佳放暑假回到位於千里之外海邊的父母家的時候,把照片帶了回去,給媽媽看。媽媽見了照片很高興,拿在手裡仔細瞧了好半天,說自己以前也有這張照片,後來弄沒了。當樑佳把吳千岸指給她看的時候,媽媽竟然像小姑娘一樣臉紅了,但馬上又恢復了常態,埋怨女兒多事,翻拍這老古董做什麼,陳穀子爛芝麻的。

在樑佳的百般糾纏下,媽媽才講了她和吳千岸的一點故事給她聽。令樑佳感到驚訝的是,她小時候還見過這個哈工大或者說吳千岸———

1977年初夏的省城南郊,空氣裡到處飄蕩著麥香,那是一種值得信賴讓人心神安寧的氣息。一個叫吳千岸的男人從這個省城的火車站出站口出來,看著這座自己離開了十年已經變陌生了的城市,並沒有急於回不遠處自己的原單位,而是進了郊區客車聯運站,買了一張車票,出發到南郊去。他要去那裡尋找自己的戀人。她叫顧小白,他們是在四清工作組裡相識相愛的,相愛兩年後,他們本來都準備結婚了,可是他突然被捕入獄,入獄的原因是他在下工廠輔導工人文化課的課堂上犯了特大政治錯誤。那時候文革正開展得如火如荼,人們開口閉口都離不開革命口號。當時吳千岸下去教課的那個工廠別出心裁地規定,上課遲到了,學員站在門口不喊“報告”,而是要喊一聲“毛主席萬歲”,講臺上的老師也不說“進來”,而要說一聲“萬萬歲”,就等於允許學生進來了。結果有一個年輕調皮的工人老是上課來晚了,吳千岸的思路老是被他打斷,所以吳千岸很不高興,當那個工人又一次遲到了,站在教室門口高喊“毛主席萬歲”的時候,吳千岸不想讓他進來,就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不萬萬歲”,結果全體學員譁然,吳千岸就被當作反革命揪了出來,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在監獄裡他曾經三次試圖自殺未遂,還被說成是畏罪自殺。當然他還是活下來了,活到了現在,可是他不知道生活還屬不屬於他。

客車漸漸駛出了城外,視野裡出現了正在收割的麥田,這個男人心裡非常忐忑,他不知道他的戀人是不是還在等著他。他的心裡一會兒興奮一會沮喪,讓一個女人等自己十年,是不是太艱苦卓絕了?車子就在他的悲喜交加中翻過幾道山樑,最後駛進了南郊汽車站。

他下車後憑記憶找到了戀人工作單位的宿舍,看到了那些紅頂的舊房子,十年前他來過這裡,可是十年過去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在大門口,他想還是找個人問一下比較妥當。他看到了一個拿著一束蟋蟀草在編織什麼的小姑娘,七八歲的模樣,就問,小朋友,我向你打聽一個人好麼,你知道一個叫顧小白的阿姨是不是住在這院子裡?小姑娘抬起頭來,她長著一雙月牙般彎彎的眼睛,她說:顧小白不是阿姨,顧小白是我媽媽,她現在就在家裡,我領你去吧,叔叔。當時那個男人呆住了,但彷彿又在預料之中,他的感覺可想而知,他不知道是該離去還是跟著小姑娘往前走,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不該出獄,他甚至想重新回到監獄裡去,把牢底坐穿。

小姑娘對他很熱情,拉起他的手就往院子裡走,這是他的戀人跟別的男人生的孩子,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她管自己叫叔叔,是的,不叫叔叔又叫什麼呢,他也就只是個叔叔吧。小姑娘嫌他走得慢,說叔叔你快些走快些走,而這個男人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地拖著。後來總算挪到了一個房子前面,門口有一棵大泡桐正在開花,那種香甜沁人心脾,可是在那男人聞起來卻是傷心的氣味。他覺得這氣味一下子鑽進了他身體的最深處,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氣味了。

到了家門口,小姑娘鬆開這個男人的手,一邊喊一邊朝屋門口跑去:媽媽,來客人了,來了一個叔叔。一會兒麥秸編的門簾掀開來了,一個抱著一週歲多的孩子的婦女走了出來,她的後面還怯生生地跟著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女孩,這三個孩子全都長著月牙形的眼睛。那天樑佳的爸爸不在家,出去了或者上班了,媽媽囑咐了樑佳幾句,讓她好好和大妹妹玩,就抱著小妹妹,跟著那個男人出了宿舍大院。

爸爸回到家的時候,媽媽還沒有回來。媽媽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爸爸問去了哪裡,媽媽就直說:去了南河灘。南河灘是南郊一條水量很大的河,是由山間泉水匯聚而成。兩岸碧草青青花盛開,是個很好的去處。樑佳小時候想當然地以為“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唱的就是她家門口這條河。

那天晚上家裡的空氣很沉重,三個孩子早早睡下了,樑佳裝睡,她有時半眯著眼偷看一下大人,爸爸使勁抽悶煙,媽媽小聲地哭。樑佳猜測這肯定跟今天來的那個叔叔有關,那個叔叔沒有走,聽說住在了家附近的紅旗招待所。

第二天,那個叔叔趁爸爸不在家時又來了,她和媽媽又去了南河灘。第三天,那個叔叔是趁著爸爸在家的時候來的,然後爸爸和他兩個人出去了,說是去工農兵飯店吃飯。媽媽沒有去。最後的結果是,爸爸回來了,對媽媽說,我們以後好好過,把三個孩子都帶大。然後媽媽又哭了。原來是爸爸給那個叔叔在工農兵飯店擺了鴻門宴,那個叔叔答應從今往後再也不來找媽媽了,答應終生不見面。媽媽在這之後還收到過這個叔叔寫來的一封又一封信,媽媽都像向組織彙報一樣地給爸爸看了,媽媽一封也沒有回,最後信就不再寄來了。那個男人的單人照,還有他與媽媽兩個人的合影,在當年媽媽決定與爸爸結婚時,就都統統毀掉了,她只保留了一張四清工作隊在紅崖鄉的合影,那上面有那個人,她可以偶爾正大光明地拿出來看看他,而現在她痛下決心決定毀掉那張合影了。她是當著爸爸的面撕掉那張有吳千岸的合影的。撕的時候,她面容平靜,橫著撕豎著撕,撕得很碎很碎的,撒了一地,然後她衝著樑佳喊,佳佳,去鍋裡拾饅頭來,吃飯了!兩年以後,樑佳全家就搬走了,去了千里以外的一個海濱小城。

樑佳聽完故事,對媽媽說,我一定找到吳千岸,還要安排你們再見上一面。

媽媽指著樑佳的鼻子說,你個死妮子,神經有毛病!

樑佳一心想知道吳千岸的下落,就婉轉地託範東坡幫忙打聽一下。

樑佳在尋訪當年吳千岸和媽媽的莫須有的蹤跡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竟懷疑自己不是現在的父親親生的而可能是吳千岸的孩子,父母是相識一個月後閃電結婚的,自己生在他們婚後的第九個月,這也未免太快了些。樑佳還想到,父母和兩個妹妹全都長得個頭很高,身架也大,是典型的北方人的模樣,惟獨自己長得過於小巧了,所以難保沒有南方血統。不過瞎想到這裡,她自己也笑了起來,覺得自己未免也太愛編故事了。

範東坡有一天在教學樓樓梯上遇到了樑佳,對她說,我打聽到吳千岸的訊息了。

樑佳說,怎麼樣,他在哪裡?

範東坡說,吳千岸出獄後很快就調回了浙江老家,在杭州的一個科研所工作,可是他八年前就去世了,享年48歲,到死也沒有結婚。

樑佳愣在那裡。

樑佳把吳千岸已經不在人世的訊息打電話告訴了媽媽,媽媽在那頭沒說什麼,只說,孩子,把電話扣了吧,我累了,想歇會兒。

後來樑佳每次回家都想再找出那張老照片合影來看看,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了,影集裡沒有,媽媽放針頭線腦的月餅盒子裡也沒有,她甚至連床洞子裡都找了,連鐘錶後頭都找了,但是都沒有找到。她試圖問媽媽那張翻拍的合影到底到哪裡去了,但又覺得問了也是徒勞,她既然存心要藏起來,那問她也是白問。

後來樑佳就漸漸把那照片給忘了。

又過了一些年,爸爸媽媽都跟隨著二妹一家移民去了加拿大。樑佳在變賣處理父母在國內的房產時,想把一些沒價值的舊書舊雜誌賣掉。忽然在一本有關批林批孔的文物般的舊書裡,飄落出來一張黑白照片,天哪,正是那張四清工作組在紅崖村的合影。樑佳很高興又找到了它,原來媽媽把它藏到了這裡。

可是當樑佳仔細去看那張照片的時候,卻不禁大驚失色,前排中間的吳千岸和後排右上角的媽媽都不見了,他們原來的位置空了出來。照片上並沒有任何塗抹和刀刮的痕跡,吳千岸空出來的位置的背面是站立在他後面的女孩汪雲清棉襖的前襟,媽媽空出來的那個位置的背面露出來的是那座廟的一扇小窗戶。樑佳坐在地上,驚得久久不能起來。(羊城晚報2006-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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