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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秀英簡介

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

董秀英簡介

作者:董秀英[佤族]

記不得是哪年哪月哪日,但曉得,走出石洞的那天,月亮圓、月亮明。山草山花、樹林野果分得清。

阿佤人的祖先,一個赤裸著全身、前腰吊塊獸皮、臉上刻滿皺紋、頭髮白花花的男人,雙手捧著燃燒的柴皮,領著十來個同樣赤裸的同族人,走上了小路。

小路鋪滿老野牛的腳印,細細長長這是野牛的路。走了三天三夜,來到有條小溪、長滿野果的山樑。他們把這個地方叫班老。

在三棵黃心蘭樹中間,大家拉著手,踩平野草、扳斷樹枝、咬下芭蕉葉,挨著大樹,搭起了三個窩棚。

白天,男人們爬上高高的山樑,追趕麂子、圍住野豬;女人們下到深深的箐溝,找野菜、摘野果;晚上,在三個窩棚正中,燒起通天大火。用綠竹筒煮野菜,用大火烤著獸肉。大家填飽肚皮,抹抹嘴巴,一起圍著火塘跳:

香香脆脆的獸肉,

清清涼涼的山泉,

酸酸甜甜的果子,

苦苦澀澀的野菜,

生在老林,

長在深箐,

養著走出石洞的阿佤人……

原來,只有三間窩棚的班老寨,現在已經是有十間矮小茅草竹樓的部落了。

這天,一大早,“嘣!嘣!”的鋩鑼聲在大霧中敲響了。有的阿佤人扛著粗大的樹幹;有的揹著成串的茅草排;有的抬著要絲絲的鳳尾竹;婦女們的竹籃裡裝著一筒一筒的小紅米水酒,他們來到部落中間的一塊空地上,幫一家要拿婆娘的阿佤人建蓋新竹樓。

婦女人整齊地排成一行,揮動著鋤頭平整地基。小夥子們把一根根圓柱子栽上,架上大梁。老人們爬上房頂,把草排拴上……太陽下山時,竹樓蓋好了。

新房的主人,在竹樓四周燒起柴火,翻烤老鼠乾巴、麂子乾巴、野牛乾巴。

人群圍住火塘、輪流喝著水酒,嚼著老鼠乾巴。

小雀睡覺的時候,阿佤男人拉著阿佤女人,跳著唱著送主人進新房。這間新房還沒有見到太陽,漢兵軍閥就進山,一把火把窩棚點燃了。

一根根柱子,像一柱柱快燒盡的香火,冒著小股的白煙。被砍去頭的、割去耳朵的、挖掉眼珠的、劃開肚皮的阿佤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姑娘們赤裸裸地捆在大樹上,長長的黑髮遮著她們不瞑的眼睛。獵狗望著主人淌著眼淚。班老部落的草屋頂變成了白灰,被山風抬得老高老高。

僥倖剩下來的阿佤人,帶著婆娘兒女,逃進了深深的老林。

馬桑部落的誕生

大霧懶洋洋地爬上了山頂。一個壯實的阿佤漢子揹著大竹籃,低著頭在山路上走著。他的婆娘抱著三歲的小葉嘎,腳跟腳地挨著他,他們鑽出了綠茵茵的翁嘎山。

阿佤漢子站到了山包上,按著手中閃亮的長刀,圓鼓鼓的眼睛、充滿了血絲。他望著山下,祖先踩下的地基、生養子孫後代的班老,憤怒得用嚼檳榔染紅的牙齒咬破了厚厚的嘴皮。他的婆娘哭酥酥的臉上,又滾滿了淚珠。

“哇啦”一聲,小葉嘎哭了。阿佤漢子拍拍她的小屁股,推著婆娘,走進了黑壓壓的原始森林。

老林裡有棵車樹王。

這是十丈高的撐天傘。枝杈伸得很開,遮得下兩個部落的人躲雨歇晾。十個阿佤漢子分開手,還攏不了樹身。樹葉綠茵茵、密密層層,樹葉間看不見空隙,漏不進陽光雨水。

一陣大風從山頭下來。

風翻動樹葉,嘩嘩啦啦。熟透的車樹果,滾滿樹下。樹上的貪嘴鳥飛了,小野兔、小馬鹿,拼命逃向林子深處。

一隻過山虎隨著果子的香味走來。

阿佤漢子拉著婆娘,躲到一棵大樹後面。

老虎低著頭吃果子。吃飽了,抬著圓鼓鼓的肚子,懶洋懶洋地走了。

豹子揚著頭走來。

用前爪扒去老虎吃過的果皮,一個接一個地吃著熟透的果子。

逃難的這家三口人,悄悄地躲在一邊看著。

葉嘎的阿媽扯了一下漢子的後衣襟:“葉嘎她爹,我們回部落去。”

“漢兵比野獸狠毒,再回部落住,阿佤人會絕種。”

“野獸這樣多,我們在哪裡落腳。”

“人傷心才掉淚,老虎傷心才吃人。”

他們小聲的嘀咕著。

豹子拖著大大的肚子離開了大車樹。

小馬鹿、小麂子、白鷳、麻雞小跑著來到樹下。、它們扒開落葉、翻弄著果子,擠在一起爭果子吃。小馬鹿、小麂子吃夠了,躺在落葉上,抬著頭,看白鷳、麻雞跳舞。

阿佤漢子摸摸癟癟的肚子,拉著婆娘朝車樹果樹走去。

太陽下去了。夜色不歇氣地來到了林子。

阿佤人在車樹下架起了一人高的柴筒,燃著熊熊大火,照著車樹果四周,明晃晃的。

阿佤人背靠大車樹烤著火,他的婆娘,懷裡抱著葉嘎,身子靠著他。他們的眼皮向下耷拉著。

老虎、豹子來了,不敢挨近火塘,遠遠地蹲著看。

小動物冷一個熱一個地鑽出林子,圍向火塘,它們老老實實蹲著,看著火苗發呆。

調皮的猴子,屁股尖坐不住,它慢騰慢騰地把屁股挪近火塘邊,抓起一根柴棍,朝阿佤漢子扔過來。

阿佤漢子,伸手抓個紅火炭,丟過去。

猴子“嘰哩”叫了一聲,退到猴群中。

猴子身上的毛燃著了,在地上亂蹦亂跳。疼得怪叫。

老虎嚇跑了。豹大、大大小小的東西都一起逃走了。猴王拖著被燒傷的猴子,匆匆地離開了火塘。

阿佤漢子一家人,甜甜地睡著了。

天明時,又有一家逃難的人來到車樹下,他們圍著大樹,搭棚住下……十多年以後,班老部落逃難出來的阿佤人,都陸陸續續來到大車樹下,他們扒掉窩棚,蓋起了十來幢稀稀落落的茅草竹樓。就是現在的馬桑部落。

部落四周是野牛活動的地方。

每年,一到野牛發情季節,公牛追母牛,發瘋似地在林子裡亂竄。它們常常闖進部落,掀翻竹樓,踏死娃娃。

部落裡的人,在竹樓周圍修築了高高的圍牆竹扦圍在上面,防備野獸進寨傷人。

圍牆內的園圃地上,種著涮涮辣。地埂上種著鳳尾竹和芭蕉樹。

當年阿媽抱在懷裡逃難的小葉嘎,長成了大姑娘,是部落裡的一朵花,來串她的小夥子,像採花的蜜蜂,出出進進,沒完沒了。

女人葉嘎

天亮了。

遠處,綠茵茵的山腳下,雲海把阿佤山和藍天裹上一道白邊,把馬桑部落抬得高高的。剛剛出山的太陽,照著雲海、照著大地。天地一起紅了。

葉嘎姑娘站在寨子中間的那間竹晒臺上,挎著比她的身子還粗的竹籃,走進了園圃地裡。她在阿爹阿媽的墳前,默默地跪了一陣後,朝著部落後山的林子走去。

山頂上有個龍潭,叫勐班龍潭。

龍潭邊長著麻慄樹、紅毛樹、小紅果樹。水芹菜、水葫蘆綠絲絲地貼著水邊。

龍潭水綠藍綠藍的,見得著水底的小草。大頭魚、寬尾巴魚相互追著玩。

高處來了一群雀,嘰嘰嘎嘎,飛過水門,水中留下了它們的影子。葉嘎揹著大竹籃的影子也在水中,跟著她向前浮動。

一棵帶著紫色花的老樹,從龍潭邊向裡邊伸去。一對小紅雀蹲在樹枝上,看著龍潭的水浪。

葉嘎還小的時候,部落裡有一個叫魏巖坎的夥子,和一個叫魏巴拉的姑娘在一座山上相愛。他們從一見面,就捨不得分開,在山裡過了一夜。

事情發生後,被部落裡的人發現了。按佤族的規矩,同一個姓相愛,將茅草點燃,燎男女雙方下身,以示燒去不潔之物。他們倆被燎後,雙雙跑上山,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跳進了深深的箐裡。

幾天後,龍潭邊突然出現了一對雀,人家說就是他們倆變來的。

秋風輕輕地吹來,樹上的幾片黃葉落到水面上,兩隻小紅雀飛過去,含著黃葉放到龍潭的邊上。它們又回到樹枝上,身擦身地蹲著。

葉嘎蹲在龍潭邊,雙手捧了一捧水,喝進肚裡,抹抹嘴巴,又順手抓了一把水芹菜,揉成小團,塞進嘴裡,嚼著,把苦涼苦涼的生菜吞到肚裡。

“每天來喝一口龍潭水、嚼一把水芹菜,人就不得病、不會短命了。”葉嘎小聲說著,離開了龍潭,朝山溝走去。

溝邊上,長著一棵挨一棵的大山枇杷樹。

每年秋天,樹上的枇杷果成熟,長尾巴雀,整天的守在枇杷樹上,偷果子吃。

葉嘎來到大枇杷樹下,望著樹上。

樹上的果子一團團、一對對地吊著。每個都有小木碗一樣大。有的熟透了,成紫紅色。屁股上有四道裂口,奶水一樣的濃汁粘在上面。有的被雀啄了幾個洞,要掉要掉的。

阿媽活著的時候,大枇杷成熟的季節,葉嘎總是揹著小挎包,跟在阿媽的屁股後邊,來到果樹下。阿奶爬上樹,把熟透的果子,摘下來,丟給葉嘎。葉嘎扳開就吃。吃飽了,挎包裡裝上兩個給阿爹,明天這個時候,又來摘。現在,她得自己上樹摘果子了。

山溝邊上砍火山地的四個夥子,在野竹篷下,圍著一個竹鼠洞。他們把乾草塞進洞裡,拉下系在腰上的半截老虎皮,一個人點著洞裡的乾草,四個人精赤條條的,睜大眼睛彎腰盯住洞口。”

“出來囉。”四條漢子喊著,一起撲向一隻毛茸茸的東西。

“放開,按出屎了。”

一個漢子把專吃竹筍的肥嘟嘟的竹鼠拎得高高的。

“燒吃。”

四個人叫著,來到地中間,放進火裡,燎去竹鼠毛,用小尖刀劃開肚皮,拉掉腸肚,在火炭上烤著。

“又香又脆,葉嘎姑娘,不害羞就過來吃。”

“給你一隻大腿撕撕。”

“送你一個頭嚼嚼。”

老鼠尾巴脆,不要嫌少。”

“小麻雀也給你。”

“哈哈!快過來嘛。”

葉嘎向他們吐了一口吐沫。

她來到她阿媽從前喜歡的那棵枇杷樹下。一個夥子跑過來,拉著她的竹籃:“不能上樹,女人爬過的果樹,果子酸、長不大。”

葉嘎用眼睛瞪了他一眼,轉身爬上了樹。

四個夥子都來到樹下。

他們仰天躺在馬苦草上。

“葉嘎,丟一個給我。”他們喊著、叫著。

有個夥子,老臉厚皮的,張著大大的嘴巴等著。

葉嘎摘下一個枇杷果,用手扳成兩瓣,大口大口地吃著,吃完後,果皮扔到樹下。有一塊皮,正好掉到張嘴夥子的嘴巴上。他還厚著臉皮說:“葉嘎喜歡我啦。”

葉嘎挎著裝滿果子的竹籃,跳下樹。

小夥子們一起衝上來,搶她籃子裡的果子吃。

葉嘎把果子倒在地上,生氣地走了。

“葉嘎,莫氣,晚上,我們來串你。”夥子們吃著枇杷果,嘻皮笑臉地說笑著。

晚飯後。

家家的竹樓,在黃昏色中,漏著紅紅的火苗。

老人圍著火塘的柴疙瘩。婆娘人嚼著土塊,漢子人咂著老草煙。夥子姑娘在門外唱情歌。

葉嘎頭靠在火塘邊的中柱上,一口一口地嚼著又苦又澀的檳榔。

“小雀做窩叫喳喳,

飛去飛來落我家,

葉嘎姑娘啊,

你格願意到我家。”

粗聲粗氣像牛叫聲,衝進竹樓來。葉嘎捂著肚子笑。

“吱咯!吱咯。”唱歌人踩響葉嘎家的竹樓梯。

“哐當”一聲,葉嘎關上竹門,用根大柴棍頂起竹門,坐在火塘邊。

葉嘎不喜歡只曉得燒竹鼠吃、串女人玩的夥子。

這夥人,一會兒上樓站在門口。一隻只楞鼓鼓的眼睛,貼在竹篾芭縫隙裡,偷偷地往裡看,一會兒又下樓躲在晒臺底下起鬨,葉嘎不得清靜。

葉嘎把最後一口檳榔汁吐到火塘的灰堆裡,拉開了竹門,蹲到了晒臺中間。

“喲,什麼東西熱乎乎的。”

“鹽鹹鹽鹹的。”

“尿味尿味的。”

“葉嘎在上面衝尿囉!”

葉嘎用腳猛跺了兩下,尿順著晒臺的縫隙,滴滴嗒嗒,全部淋到了夥子們頭上,臉上。

“咯敢來呢?”她跺跺腳說。

他們不敢出聲,跌跌撞撞地跑了。

葉嘎的竹門又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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