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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的詩

現代詩3.09W
夏天,神祕主義的失敗之歌 歌(組詩) 鄉間來信 一個無名氏的愛與死之歌 北京1910,一個女密謀家的下午

廖偉棠的詩

夏天,神祕主義的失敗之歌


夏天,神祕主義者應否開始藏匿?
(在哪裡?)在那個光的斑點遺失的地方
兒童們青梅竹馬,少女們眩耀肉體

神祕主義者應否再度合上他的書?
世界的陰影……是一個太黑暗的夢
今天的雨水屬於更光明的人們
更光明的雙手,更光明的打不開的種實

夏天,神祕主義者把身上的聲音全部抖落
蟬的聲音,夜蘭花開的聲音
甚至夏天破裂的聲音,懷孕的聲音
神祕主義者他太孤獨,他應該沉默

酒與夜的苦澀浸泡著他的胃
火焰在空白的書頁上奔跑,呼叫
他太黑暗,他應該被夏天消滅

他應該挫敗於開朗的青春一代﹗
兒童們青梅竹馬,少女們眩耀肉體
神祕主義者的迷醉應該更深地掩埋
盲目的時代,陽光下沒有陰影的存在


歌(組詩)


1.草莓果園

——獻給Beatles
因為他的“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讓我在印第安的夏夜開花吧
讓我變成一個嬰兒,躺在灰鸛的嘴裡
因為我要去那永恆的草莓果園

因為我要去那草莓果汁染紅的年月
把我的臉畫成彩色的雨,我的歌聲
就會飛起來,變成舞蹈的虹

那麼我的雙手將會把長髮當琴絃撥響
那麼我的心將會是一面跳蕩的搖鈴
因為我要去那小丑站立的山上

讓我變成那四隻醉醺醺的甲蟲吧
讓我們邊走邊唱,漫遊印度的花芯
我們的翅膀,碰落了西塔琴上的流星

讓我們在花蜜中一起下沉,下沉
讓我們放下樂器,把唱片倒放
因為我要去那永恆的草莓果園

因為我要去那魔笛手吹奏的仙鄉

2.回家

——獻給Jannis Joplin
因為她說:“我在舞臺上
和十萬人作愛,然後獨自回家。”

Jannis Joplin,我神祕的女友
那一夜你吻我萬籟俱寂的耳朵,你吻我
啞默屏息的嘴脣,琴絃糾纏的雙手

然後你去為十萬嬉皮歌唱
然後你在風中微笑,你的花瓣零亂
你說我們應該瘋狂,在這盛夏陽光

但你說落向我升向我,你說哭泣的寶貝
你的淚水打溼了聖佛蘭西斯科的襯衫
當你關了燈,在黑暗中只為我歌唱

你的嗓音破裂了,飄著落葉的澀香
不再是夏日了,但你的珍珠仍在閃亮
你說燃燒我熄滅我,你說哭泣的年代

你說我將獨自走完六九年所有的路
當你在舞臺上,和十萬朵紅番花作愛
我一個人坐在烈焰熊熊的家中

我燒燬了整個世界,在廢墟中等你回來

3.你淺淺幽藍的眼睛

——獻給The Velent Endergroud,
因為他們的“Pale Blue Eyes”

穿越絲絨地道,像迷失的潛行者
穿越塔克夫斯基黃金閃爍的水域

穿越Lou的吉他,穿越John的鋼琴
還是看見了你淺淺幽藍的眼睛

縱然隔著紐約三百層沉落的濃霧
縱然隔著弦上的簫,鼓槌的散斷

眼睛中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
每天穿越絲絨地道,安睡在核桃的中心

遠離月球三百萬公里,還是夢見你
流浪天涯的聲音,獨自盈缺的聲音

絲絨這麼溼潤,眼睛這麼明亮
我願赤裸著播下我黑暗如種子的身體

穿越Andy的泥土,穿越Nico的礫石
還是長出了你罌粟盛放的眼瞼

遠離世界三千年,我們的靈車已經失控
天堂被雨水打溼,潛行者醉倒在
雲朵邊上

還是呼吸到露珠中的陽光
還是看見了你淺淺幽藍的眼睛
穿越絲絨地道,不再敲響世界的門

4.十年

——獻給Joy Division
因為他們的“Decades”

十年,然後又是十年,十年有多久?
影子的遊戲,陽光的分裂,快樂的困獸
是誰在你的每一喘息後面步步追逐?

是誰走過自己的墓地,說我茫無記憶
猝然像死神起舞——孔雀的華羽交纏
你在黎明時睡下,在曙光中隱沒

永恆又有多短?請細聽——
在千潯水底,你的翅翼掀起黑暗的波浪
低音,低音,低音,永恆是一片低音

低音的弦迴轉,簧管的風飛旋
烏雲已經不能等待,死神的雨衣已經穿上
我們要跳十字架的舞,喪鐘的舞,掘墓人的舞

我們要跳一把匕首和十五杯朗姆酒
“十年,”在血液中下沉,“我已深深厭倦”
隨著歌聲,群山在黑暗中起伏

波動以後就是夜的關閉,水的乾涸。


1998.2.15


鄉間來信
——獻給少紅


第一封

H, 我在故居的廢園中給你寫信,
有風吹過我手中的筆,吹掉了信紙,
那是有像樹葉般的潮汐,潮汐般的言語的風。

然而落葉層積,吸走言語。只是瞬間,
樹葉落滿了我的四周。只是十年。
當年我離開時的落葉,已變成了家宅的根,
包圍著像四散的磚瓦一樣凌亂的心。

H, 這個園子,它的孤寂猶如你的記憶,
絕不喧譁哭泣,只是在一地的枯枝
和灰燼中等待……它的呼吸在泥土裡
散開,在樹幹中變成泉水。

於是今天我回來。從老房中搬出塵封的老椅,
坐在廢園的一片片落葉中間,
讀讀舊書,然後為你重寫一首首舊詩。
 

第二封

H, 我剛剛從田間歸來,衣服上
還沾著村邊河灘的細沙。花園中
天色漸暮。我在信紙上書寫,我的筆就熄了。
熄了,像十年前在我窗前飄搖的一枝蠟燭。

我不敢說,是它仍指引著我回家的路。
就像剛才田間的那條小路:從河畔
通到竹林,繞過農田,再通到村莊;
兩邊長滿青草,遠方總有農人在彎腰辛勞。

H, 這條路如今也在我腳下瓦礫的青苔間,
也在這張漸漸暗黃髮灰的信紙上,
我把雙手舉到眼前:它們熄了。

花園請繼續沉默吧,黑暗著,不要為我發光。
我的眼睛仍能看見,雖然它們瞎了;
我的耳朵仍能聽見,雖然只有寒蟬的聲音。


第三封

H, 如今燕子不再來我屋瓦下作窩。
如今我的閣樓上只有陽光與陰影交替
靜謐。一陣風帶著我童年的腳步把門關上,
另一陣風又帶著我童年的笑聲把門開啟。

有一雙腳邁過結苔的門檻走出花園,
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掇拾傾倒的磚瓦,
撥開蛛網,又撿起地上的葉子;
他搬椅子出來坐著,坐著坐著就流淚。

H, 如今這花園已不再有紫藤花、香蘭花;
只有無邊的落葉,在天上,在地上,
在他的眼睛中轉著,轉著,燒一點點黃的火。

天氣冷了。牆頭除了荒草,就是一方灰的天。
我從園子的這一角走到那一角,
對著天空小聲地念:“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


第四封

雨水在我的屋簷上淌滴,H,雨水
今天打溼了故鄉的小鎮、村莊。我喜歡的
落葉堆也都溼了,像一首詩所寫:“黑暗、寒冷。”
我再不能讓它們圍著,靜靜的坐上一會。

只有我的信紙是乾的,一片空白;雨水
潔淨,不認得字。在雨裡,只有久閉的木門下
朽爛的木樞,不怕寒冷,長著幾點白花。

H, 因為我的手摸過那白花,我的手也溼了,
我的手也帶著香氣。當我走過陰暗的街巷,
一些和我擦肩而過的人都回頭看我。

這些和我在同一條街上走的人
都沒有打傘,在雨霧茫茫中眯著澀澀的眼。
而我,我懷抱著寫給你的信,在人群中走過,
像一個被拋棄的女子,不知道有雨點落在自己頭上。


第五封


H, 今天早上風聲又把我喚醒,
我夢見你們的城市,在水中泛著白光,
遠離塵囂。我醒來,陸續聽到鳥聲、自行車聲、
我外婆開門的聲音。還有你的腳步聲。

我推開木窗,就看見鄰居的黃磚、青瓦。
你們的城市已經在我的記憶中消失,
我放眼遠望——我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客人。

那瓦片在朝露中沾溼,冬天
在我的腳印深處結霜。H,我的腳印深處,
那自行車清晨走過的小路已經崩壞。

我彷彿不曾離開,也不曾與任何人認識。
二十多年,蜇居在這地圖上找不到的角落,
淹沒在鄉村小池塘的綠藻下。世界不知道
我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世界的訊息。    


第六封

如果我真的是一個鄉村的詩人,H,
我將為你寫甚麼?稻草?夕陽?溪流?阡陌?——
那些都只是一個旅行者享有的奢侈品。

而我的懷抱中只有灰:梁木上落下的灰,
樹皮燒剩的灰,爐膛中冰冷的灰,嘴裡嚐到、
歌裡唱出的灰。我將沾著它們的烏黑
給你寫一封短短的信,信裡沒有詩——

“秋收的農忙完了,土地已經龜裂。
冬天隨著一個半夜驚醒的夢來臨,
夢見城裡的你,扎著辮子的你,默不作聲的你。
冬天的風已經吹著,河水乾涸,坦露著沙石。

一張你以前的照片已經枯黃、褪色,
我不能再看……讓我把蠟燭吹熄,
夜深了,月光從視窗照進,我的妻子已經熟睡。”


第七封

有風從村莊的東邊升起,一陣陣吹來,
然後滿園的葉子都響動。
然後下起了雨。雨打落枯草上,我聽見
時間在水中折斷的聲音,遠方雪地裡的聲音。

群鳥掠過,盤旋,再盤旋。
冷風又再輕揚起我的長髮。滿園的蕭瑟
都響動。鄰家的小孩們從我的園門前跑過,
從時間的一端,跑到時間的另一端。

雨點斷續,我把椅子挪到廊臺下。
雨點消停。現在,從園子的四個角漂來了寂靜,
只聽見鋼筆在白紙上寫劃的聲音。

我的身旁是以前母親種薔薇的花圃;
我的背後,是我空無一人的家宅。
風從村莊的東邊升起,H,我已經忘記了你的名字。


第八封

二十年來,我只是坐在屋子的南牆下、
廢園中,聽高高的樹梢上的風。捧著多年前
從遠方帶來的詩集,看空房子在風中變老、變黃。

遠方,遠方意味著一張白信箋、一枝掉在
枯井裡的筆。還有一個沒有地址的人:H。
冬天的下午,鄰居的砍柴聲,在身邊
層層的落葉中消失。遠方,自行車鈴聲叮噹

在我的心中拉長、中斷。我抬頭看見屋頂,
煙囪上冒出了炊煙,那是我去世多年的祖母
又在冰冷的廚房裡作飯。我們將圍著火交談,
我們將在火裡燒掉一些舊信。

二十年來,一些樹葉、一些飛蟲的屍體
已在我的腳下腐爛。寫完一首詩,又下起了雨,
鄰居的砍柴聲,清脆,漫長。


第九封

老樹身上的刻痕。窗臺上乾枯的
薔薇花瓣。凹陷的石門檻、地磚。
在半掩的木門與牆壁之間飄蕩的蛛網。
被遺忘的院宅沉默了,一如我們。

房間天窗照下的陽光中,除了塵埃
還有一個被你在信上抹去的名字。
在旋轉,在消失。園門吱嘎作響,
但再沒人揮著汗水,帶著稻香從農田裡歸來。

在母親昔日的房中,我找到我們的大衣櫃。
櫃裡有我小時候的光環、羽翼,
還有一張照片:父親、母親、一個天使般的小孩。

我坐在廊臺下看著,暮色亦已燦爛如天使。
被遺忘的院宅聽不到你的叫聲。二十年了,
我與世界背道而馳,在勝利中輸光了自己。


第十封

H, 我翻開每一片落葉尋找你的名字,
然後我像落葉下的泥土一樣靜寂。
花園中的老椅,已經去無一人,只剩下樹影。

夜色漸漸籠罩故居,今夜我又要離去,
但沒有方向與路途。天空又將繁星密佈,花園
眾樹又將晝伏夜息。風仍然吹搖,
雨仍然下下停停,太陽仍然晒乾我們的心。

H, 我們的忘卻或者思念,也許都毫無意義:
在這顆星星的一個角落邊上有一座小城,
在小城西南的江邊有一個村莊,我的家園
就在村莊的曲徑小巷裡。

它也隨著星星旋轉,和我們各自的城市一起。
愛推動著日月星辰,也推動我們
這葉落葉長的花園,這草枯草榮的記憶。

 
  98.12.13-16.初稿於廣東新興縣橋亭村
           12. 23.終稿於香港


一個無名氏的愛與死之歌
——對Bob Dylan的五次變奏




如果我木立不動像一支路標你會帶我走嗎?
如果我吹起笛子像一個男孩在哭泣你會帶我走嗎?
你會帶我走嗎?鈴鼓手先生,如果你忘記了所有的歌。

你的聲音沙啞而快樂就像一面真正的鈴鼓,
它曾經在藍波的非洲跳躍,美麗如瞪羚的舞。
我不想睡也沒地方可去,除非你敲響,除非你敲響。

我將會是隻被你忘記的醉舟,在旋轉,在旋轉。
如果我敲破了自己沉下了水底你會帶我走嗎?
我不想睡也沒地方可去,印第安人的高速公路插滿了我全身。




“射他!快樂的印第安孩子們。”上帝對你的吉他說。
如果我能在哪裡睡下,做一個夢,那隻能是在61號高速公路:
整夜我聽見我的回憶呼嘯而過,我的愛人們像星星墜落。

鈴鼓手先生,我殺了一個人,他只不過說他是我的兒子
可以跟隨在我的斗篷後面,為我的歌伴唱。
我殺了一個人,他只不過在公路盡頭,拔出了我的槍。

那隻能是在61號高速公路,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一隻黑鳥落在我的帽沿,變成了一個女孩,咬破了我的嘴脣。
我殺了一個人,一顆染血的石子向我滾來。




是的,我曾經美麗而且唱著異鄉人的歌那又怎麼樣呢?
我曾經是一隻暹羅貓,在樹枝上留下我的笑,
那又怎麼樣呢?她就像一塊滾石滾來,磨滅了我的名字。

我曾是那向她乞討愛情的乞丐,也是那騎著紅馬
忘記了自己要去的國度的外交家。
她就像一塊滾石磕碰出火花,是的,那又怎麼樣呢?

她現在是個大女孩了,就像牆上的一塊磚,
那又怎麼樣呢?我走在斷牆的下面,等待著黑雨降臨。
當子彈擊穿我的傘,黑雨充滿了我的心,像純潔的血流淌。




別擔心,媽媽,我只不過是在流血,呵呵呵……
你看我還能笑得這麼響!他們逮捕了我用更多的笑聲,
他們折斷了我的吉他,黑雨將把他們的手洗乾淨。

那是一個卡夫卡的早晨他們把我在高速公路上叫醒,
那是一個甲蟲的早晨,他們把我無用的翅膀折斷。
別擔心,媽媽,我看見妹妹在她夢中的列車上歡笑。

我只不過在用監獄的烈火修補我的琴絃,
當他們把我像一個影子扔到角落時,我還能唱我影子的歌。
別擔心,媽媽,他們剝光了我的衣裳,卻為我打開了伊甸園的門。




伊甸園之門有沒有果實在裡面,果實有沒有蟲子在裡面?
我只不過想找一條暗渠靜靜的死去,他們卻為我打開了你的門,
好讓我去回憶,去品嚐,血紅果實的滋味。

伊甸園之門有沒有天使在裡面,天使有沒有尾巴在後面?
我的審判被禁止旁聽,我的傷口被禁止申辯,
我只能為你唱一首麻雀之歌,那麻雀是一個天使被擊落。

現在我被獨自拋棄在黑雨下,我自由了。
伊甸園之門有沒有生命樹在裡面,生命樹有沒有墓穴在下面?
黑雨撲熄著我脣邊的呼吸,彷彿一個雨天吻我的女人……


                   1999.5.15.


北京1910,一個女密謀家的下午




陽光淹沒街道,黑暗隱於灰塵。
“踏踏踏”,國家的陰影流過她的髮髻,
前進!這是一首《馬賽曲》的速度。
一個朝代最後的病毒,在她裙腳後的陽光中游移。

在倫敦,特洛衛夫人剛好想起了她的下午茶餐。
然而不!這裡是北京,茶館裡的空氣“嘩啦”一聲
被打翻。她警覺地抬起頭,哦,她微露的前頸,
像布朗基越過巴士底獄圍牆的優雅身影。


“今日萬事皆休,暗殺計劃也已塵埃落定。”
朝代最後的病毒在茶水滴落的地方滋生。
“北京的茶好冰涼。瓷杯上隱隱
有了一點裂縫。”店小二的白毛巾揚起,在她看來

那並不像招魂的幡。“也許應該沾上一點血──
但不要太少。二十三年的初夜壓著我
用一個男人沉默的嘴脣;我的左手上炸藥的傷痕
又在隱隱作痛。”窗外,兩個少年在打架,

揪著細長的辮子。“他們準是朝廷的密探,
圖謀破壞革命的小奸細。”她嘆一口氣,
布朗基的眉毛牽動眼角,花木蘭的紅妝。
倒瀉的茶水在烏木桌上漫淌著,好一篇演講詞!

連番的死亡,在風中嗡然鳴叫著的刀子!
一個男人尖細的三角眼向她轉來,她心頭一緊
連忙收拾起凌亂的新時代,匆匆走出茶館門外:
陽光!諾大的京華在她面前傾斜。寂靜。喝采。


2

陰影從城郊向市井轉移,橫壓城牆。
“踏踏踏”,陽光隨著她的腳步退卻,讓位給塵埃
黑暗。她低著頭,垂落一縷長髮──
街道依然寂寞,一個人力車伕拉著一車空氣跑過。

她走著,卻彷彿在剛才那空車上坐著,
一個新時代搖搖晃晃的空虛令她有點腳步不穩。
塵埃,落葉,在不遠處的衚衕外一個嬰孩
發出尖叫!她提起衣袖拭去額頭上一滴汗,

腥腥的,就像血。“不知家鄉的旱災怎樣了?”
翻倒了。以前人家在北京寫信告訴她:
“北京的秋天就像一輛空蕩蕩的大馬車跑過
空蕩蕩的街巷。”現在,她看見了那跌碎的馬燈。

那嬰孩的哭聲越來越近,就像二十三年前的一個夏天
她出生,“那時杭州也有災情,但是水災。”
白茫茫的結著布幡的靈船一隻只劃過
白茫茫的大水,運送著她的祖先們黑瘦的屍體。

她走到街巷的盡頭,從圍牆上的小花窗向裡望去:
哭聲變成了京劇,院子裡空無一人,但有二胡嗚咽。
她看見飛舞的水袖,那洪水般的青色漫過了
灰暗的天;靜極,她聽見她母親唱《蘇三起解》。

一個新時代閃閃發亮的胚胎令她有點暈眩、噁心。
“好悲慘那,夕陽中,滿船的人睡著了,漂向遠方。”
像有一連串的子彈打碎她身上的戲袍珠飾,
她靠在牆上,胸脯起伏,大力呼吸著未來的空氣。


3

京城的天空密佈烏雲,稀薄的影子也隱而不見。
“踏踏踏”,很快,這劃破寂靜的腳步聲也不復聞,
但是現在到了一首《馬賽曲》的迴旋處!
現在是一首《國際歌》(她聽到嗎?),開始時低徊、喑啞。

一個英俊的男子與她交臂而過,向她丟了一個眼色,
這令她困惑:她記不起他是一個密探,還是另一個密謀家?
“反正眉毛都藏在氈帽底下。”也許,他是她曾經的情人,
但是現在,她有一把冰冷的匕首緊貼著她的大腿。

“是的,革命與情慾不能分開。”就像巴枯寧
眉目動人。(快點回家吧,腥風血雨即將落下)
在另一側大街的方向,她聽見有人群歡唱簇擁著
他們的拿撒勒之王走向城郊的斷頭臺。

“也許我終將戮殺自己的性命,成為第一個
與革命擁抱的女人,陷入最終的,真正的歡愉。”
她在能遙望刑場的街角默默站立了一陣,低下頭
繫緊了暗紅的衣襟。但是現在,滿天的烏雲挪開了一線,

有一道嶒峻的陽光迅速掃過這片血跡斑斑的大地!
她聽到嗎?一把雪白的匕首直貫她的脊樑——
在一首《馬賽曲》的迴旋處,音樂之上有刀劍在鳴響!
迅速沉寂下來,她又邁步前行,走進滿城的烏雲中。

她熟悉布朗基的火藥味,熟悉馬克思所謂“革命的即興詩”;
“下午終於過去了,將要是我們精研鍊金術的好時光,
不知道她們是否已帶來了一個新時代的靈感。”
她回到旅館,天色在她密謀的曙光中漸漸陷入黑暗。

                     1999.6.27

標籤: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