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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的詩

現代詩8.5K

一個男人左手提著藍色的
保溫筒,用右手
騎著一輛單車

大女兒的借書單在
左邊的口袋裡。複習材料
對升學考試來說,很重要。
小女兒的兒童畫─
一艘撐滿紙的大輪船,此刻
在他的血管裡,乘風破浪

妻子準備的午餐在
保溫筒裡,和妻子一樣的
重要。代替著
白天妻子的位置和
下半夜的性生活

一個男人左手提著藍色的
保溫筒,用右手
騎著一輛單車。他
騰不出手來和老張
打個招呼。

八點差一刻,
離廠區還有兩站路

朱文的詩

夏天已經過去
這是傳統的水葬儀式。
遺體蒙上白布單,綁在
竹筏上。四、五個
頭纏白布的親人把它
放進江裡,走吧
能走多遠,就
走多遠。

夏天已經過去,我要
收起我的蚊帳。
最後三隻蚊子嗡嗡地
叫著,成為夏天的遺蹟。
一個誠實的人,
又度過了一個夏季——
想到這一點,我的額頭
立刻爬滿了青苔


市民生活
兩種氣候,在九月,
之間是
一盤紅殼大螃蟹
母親說:螃蟹
再貴,一年總得吃上
那麼一次

一個市民家庭和一套桌椅
形成的灰色。一隻瓷盤
和一個晴朗天氣加深的
白色。去年的婚禮和今年的
預算帶來的黃色。紅色的
螃蟹在正中間

母親說:吃螃蟹時
不要計算兩隻螃蟹的
價錢

兩種氣候,在九月,
紅色的蟹殼清除完畢,母親
又把餐桌抹上一遍


讓我們襲擊城市
穿著夾克和毛衣,襯衫和面板
忘記了黑色,夜晚便不再來臨
像鯨魚的旗槍,從新街口到鼓樓
星期天的南京如同一塊光潤的面板
綻開一條傷口

這是朋友艱難度日的城市,我
看到街道痙諄、廣場蠕動。古老的
城市從清晨到傍晚不停地區吐──
分泌液、砂子、胃和
我的幾個朋友

他們慌忙地擠著公共汽車,眼睛
盯著計程車的屁股,鼻子嗅著
濃烈的髮膠味,嘴裡說了一句:
〞真讓人心疼〞

26號的南京,只屬於26號這個日子
挨著我的肩,那麼近!溫熱而
溼潤,對將要到來的打擊
永遠懷抱感激之情


晚飯前的桔子
一片一片地掰開桔子皮,弟弟
走了出來。透明、天才
和半個成功的夢想
從城市的上空掠過,如一聲哨音
在瞬間又凝聚成十二瓣,向
一張張開的桔子皮,降落

咀嚼。鮮血沿嘴角流出
清晰的纖維,是弟弟的音樂
新鮮的桔汁,是哥哥最大的
安慰。漂亮的弟弟、平庸的
哥哥,背對背坐在
一粒大米上,“我們
都是平民的後代,卻有著
貴族的幻想。”

比晚飯更早到來的是
夜色。我的牙齒一個一個地
脫落。我們聽到它們依次落地
的聲音──
一串上行音階



晨歌
母親在窗臺邊,細心地挑出
這束光線中的白髮,一根也不漏掉;

父親抓緊最後的時機,梳理它,
一副老花眼鏡,不放過最細微的凌亂;

多好聽的聲音啊,祝福在弟弟的彈撥中
升起。他很小,婚姻還很遙遠;

好了,現在這束陽光,可以一直照進
我的新房,一直照到床上的紅綢被面;

但是媽媽,總得先吃點東西,我不能
在婚禮上暈倒。你瞧,血管是
空的,胃是空的,發出金屬般的鳴響;

新娘在哪裡?
新娘被五花大綁,扔在卡車的拖斗裡,
卡車一刻不停,賓士在我起伏的丘陵


宿命的蝴蝶
註定在你的平原生活,在你的山谷
做夢──蝴蝶縱隊轟炸花園,無一生還;
石塊因柔情而綿軟,像只枕頭
塞滿你勤勞的棉絮;

失眠的傷口,看見水在長高,長高,
從你瘦削的肩胛開始,奔騰而下;

我仍滯留在12月的陽光中,腳下細長
的影子,從橡膠鞋底下

掙脫出來,顧自飛遠──
現在這些都不再重要了

愛人,面對我的大好河山,你
永遠像個貪杯的孩子,不懂得節制


閱讀中的月亮
在我的閱讀中,小雨稠密,更加稠密
成為一瀉千里的月光

書中的苦難散發著新土的氣息,
因為思考而延誤了生長──如果
有失誤,那是唯一的失誤
吸上幾口水煙,披上祖父的外衣,去
糾正祖母病榻上對城裡人的偏見,
勸她把手鬆開,不要攥緊父親的婚姻;
勸河邊的母親回去,回到那個窮學生身邊去,
不妨把我生出來,二十年後,
就是天塌下來,也由我先頂著。要知道
我們依然是牢不可破的一家,依然是
一輪古老的月亮,此刻不管掛在書的一角,
還是運河邊,都足夠照耀我們的一生

在祖父的墓冢裡裝上臺燈,因為我有
臨睡前讀書的習慣。今夜我與你作伴,
討論這個家潛在的危險,我們的
觀點,基本一致
早晨我起來時,祖父還睡著。
古老的月亮,在他均勻的鼾聲中
緩緩漂遠


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夜深人靜,我試著用低一點的聲音說話,
但它們總是高出我的意外,張著黑色的
巨大的翅膀,撞擊著我關了一半的窗子,
告訴你,天黑不是好藉口,家裡可能飛
走的孩子也不是,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不管你回家,還是去更明亮的一個地方,
你都要在黑色的棉花地裡行走,你都要
在烏雲的故鄉行走。田埂,已經在棉花
海洋中漂走,你只能走在一個正在慢
慢消失的方向上。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怎麼這麼固執呢?在夜裡,避開倫理和
閒言碎語,你來到我這裡,在一個沒有
希望的地方敲敲打打。拍落外衣上黑暗
的塵埃,和我在草蓆上作愛,慌亂中你
總胡亂叫著名字。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我們知道自己的罪過,在黑暗中行走不
為月光所能照亮。我們都感覺到上帝的
仁慈的界限,他憐憫不幸的人。所以你
在黑暗中出現了,東張西望,卻沒有永
久地留在路上。但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誰也不能說服你,除了你還不懂事的孩
子。你要把你的小天使拉扯成人,讓他
讀書,再和他商量這件已經過去的荒唐
的事情。黑暗在你夜深的雙眼裡,我試
著說更低的聲音,出了門你就在黑暗中。


永冬
風和日麗,這個季節
子虛烏有。

這個季節只是
另一個季節的比喻;

我的死亡,比作
你永恆的愛情。

古怪的農民,
需要的只是種地,

這裡種一年,
那裡種一年,

人間種一年,
天堂種一年。

瞧,他自己那塊地
已荒蕪多時了

勞累終年,這個農民
子虛烏有。

這個農民只是
另一個農民的比喻;

我的愛情,比作
向你飛翔的墳墓。


她們不是我的孩子
一個孩子,抱著另一個更小的孩子,
一本正經地,指揮著車伕,
帶她們回家

一束陽光,一束更輕的陽光,
在時間的馬水馬龍中
緊緊地跟著她們

她們不是我的孩子,
我卻是她們永遠內疚,而又
一無所有的父親。

一個公務員下班了。
腳步很碎,像老式鐘錶。
今天他可出格了,

他在菜場,聞到了憧憬的氣味。
一隻透明的、孩子的手在未來
返過身來──

請將我撫摸吧
我是你們的古董,你們的父親,
請帶我回家


當那個人終於轉身

風,獵獵作響的,移動的冰塊,
冰塊中凍結的幾張面孔,和風景,
一個角度的光線在風景中,不再變幻

紅色的運動衣,無邊地漫開,
漫開,幾乎成了當天的天氣。
一個熠熠閃光的,就要
劃破邊緣的動作。
愛吧!
當那個人終於轉身


用冰塊,用乙炔,焊接句子
通用一個缺乏激情的方向。
他是熟手,開始變得

不知廉恥。
冰塊撞擊,詞語疊加的聲音,
那麼悅耳,其餘的一切,

他已不再關心。
愛吧!
當那個人終於轉身


但是時間呢?在他的右上方。
它是一個假設,穿著
紅色的運動衣。

愛是一種液體,
詞語是固體,而他只是
一個深色的影子,

在半空中漸漸淡去。
愛吧!
當那個人終於轉身


站在半個句子餘溫猶存的地面上,
身後四季如春,而眼前──
他感到了致命的暈眩
扶牢冰塊壘就的橋欄。
那一點尚未消失的手感,已夠他
安度晚年,和憧憬

一樣艱難的來世。
愛吧!
當那個人終於轉身


風不再搬運他了。
這個句子和他的一生一樣漫長,
一樣地在風景中

拒絕風景。
死亡還在靜靜地流動,
而死亡的姿勢已經固定。

一個簡單的衝動!
愛吧!
當那個人終於轉身


十二隻小獸的父親
你的黃昏,是一頂金色的帳篷,
十二隻小獸,將陸續歸來。

有本領的,填飽了肚子,
沒本領的等待著火爐旁的故事。

星空,帳篷那麼高,那麼廣闊,
美人魚和慧星、肉湯和銀河。

還不止十個!誰也不肯出去,
你戴上眼鏡,辨別他們的尾巴。

最大的孩子痛苦地別過臉去,
其餘的,在背後傳遞著你的骨頭。

蒼老的神情,霜一般徐徐降臨,
而愛你的人們依然年輕。

摘下眼鏡,你嘆了一口氣,
十二張毛絨絨的小臉明亮起來。

這個夜晚,誰也不用再出去,
這個夜晚你就是十二隻小獸的父親。


我熱愛這樣的早晨
我熱愛這樣的早晨,
我熱愛那些和我一起,
懷著同樣逼真的心情,偶然走進
這個早晨的楝樹、槐樹

和樹上還在做夢的女友。
看吧,我們現在的的確確
在這樣的早晨裡,即使你馬上
醒來,我們還在。

這樣的早晨我奉勸自己
謹慎從事。我看著你,卻不敢
讓想法明確。因為它們
一出現,就會朝我的身後“譁”地

飛去,飛遠。
那樣我什麼也剩不下,
那樣我也許會被牽扯著,一路
拉到遠離這個早晨的地方去

畢竟,我熱愛這樣的早晨。
我只同意,在太陽升起以後,
再對自己的過去,
重新作一番客觀的評價。


茶杯上的姐妹
那朵紫色花,與那朵粉紅色的
誰也不比誰,在此刻會更讓我傷感
我也不偏愛其中任一朵盛開的
姿態。她們竭力想說的

我都可以聽懂,但與我沒有關係
花瓣、花蕊的形狀,說明她們屬於
同一種科目,來自同一棵樹的
兩個不同的願望。我不想把她們

說得更為清楚,因為我從沒有
這樣打算過。如果非要我
喜歡她們中的一個,又沒有更多
可供我選擇,那麼,我拒絕。

沒有人可以這樣要求我
何況,她們也不會接受
這樣的方式。不管是紫色的,還是
粉紅色的,現在都沒有更需要

我喜歡的意思。一開啟燈,她們
就結伴盛開在我茶杯的釉面上,那麼
單薄,象冰面上的光,一碰就斷。
彷彿一鬆勁,就會在頃刻間

完全枯萎掉——這會兒,我倒是
幾乎要為她們,要為這一雙
姐妹流淚了——當然,事情還是
老樣子:她們並不需要


火車、火車
多美的旅行呵,一覺醒來
就回到了故鄉。
古老的城市,
新鮮的人們。

路途勞頓,都留在夢裡,
夢裡的愛情,還在心中。
他雙腳站牢地面,
怕自己再次醒來。

終於學會服用
安眠藥的人,
可以熱愛火車,
可以熱愛有火車的生活了。

站臺上,熱淚盈眶的
妻子,油漆斑駁,
像一截廢棄的舊車廂,
等待一個航向

夜班火車迫不及待地
駛向妻子的山谷,
她都感覺到了——
火車,火車

“你不可以這樣,
親愛的,你的身體!
你最好再服一片,
再服一片安眠藥吧。”

不,多美的旅行啊,
火車,火車


父親一

父親靠在土牆上,看著打穀場上
聊天的人。他們袖著手,用臂彎
向灌溉河方向,指指點點。
勞作了一整天,現在他想起

他並不是一個農民。
越是知道這一點,他越是賣力地
幹活,越是想聽那一群人恭維他
說他真是種莊稼的好手,又懂得

科學種田。小腿上的泥巴幹成
盛開的黴斑,他站著,交替地
用腳搓來搓去。但他不走過去,
只是衝他們笑著,只是讓他們

感到他臉上,流動緩慢的陽光
讓我,他的兒子
看到他象一杆最高的麥穗,
金黃、飽滿,讓我一下子明白

我是一個幸運的人
是他的孩子,而不是他們的。
父親靠著土牆站著,勞累是個祕密
沒人注意到,此刻他對牆的依賴



收穫季節的陽光,被成片地
割倒,月亮也已送進糧倉;
父親放下缺口的鐮刀,把草帽
掛到牆上,把勞累

掛到牆上。
冬天是等在村頭的拖拉機。
我早聽見了,祖母說,
從一條土路,顛簸著過來

爸爸,我們在這還要住多久?
不長,不長,就住一輩子。

父親喝下一碗大麥茶,把最後
一點,潑到冒煙的地裡
嘴裡嚼著幾顆麥粒,下顎處
出現土地幾條光亮的皺摺



河堤上,父親在散步
1937-1967,我是他最大的成就

遭人非議的習慣,成為村莊
晚飯時分的背景,由遠而近。
“他就會餓的,到夜裡更餓,
喝稀飯的人談什麼消化?”

村民低矮的木桌上,他繞著
唯一的一碗醃菜散步
不時地,抬頭看看天空。
他們談論著,一天就過去了

夜色中,已看不出散步的
途徑,只能看見
河堤上月光的分佈被任意改變著。



竹子午後的投影,在風中
被掃成一堆,在林子的一小塊空地上。
暫時還不會被運走,但是遲早會。

林子裡的一個兒童,
在空氣中時隱時現,
他在等待父親

一行文字,在竹子間,繞來繞去
以急行軍的速度,去平息
一場詩歌王國的叛亂

現在,他掏出一面小鏡子。
在很遠,就可以看到竹林裡
刺目的反光

父親——我選定的一個詞語。
孤立的一個詞,已是
這午後時光的全部



丁當把星期天一塊一塊地敲碎
星期天一大早,丁當
就開始敲打這塊石頭

沒別的事可幹。每一下
用同樣的力氣,敲打著。

石頭不會象小鳥那樣啼叫,
丁當大概不這麼想,他

繼續,敲打著。
也許石頭會流血,無邊無際

把上午塗抹成下午,
把下午塗抹成夜晚,但是

丁當肯定不這麼想,
他只是埋頭,敲打著。

真讓人擔心,到底要敲到
什麼時候。丁當

不在乎,他還是,敲打著。
幾次以為就要停下,但是

仍然,敲打著。
祕密的血液,瘋狂的血液

從他母親遙遠的身體起步,
沿路追趕他

丁當沒發覺,或者不想知道
他敲打著,直到月亮

從那塊石頭上,彈起,
汗珠也升入天空,成為星星

這個星期天就這麼過去了
丁當敲打著石頭


詠冬
風和日麗,這個季節
子虛烏有。

這個季節只是
另一個季節的比喻;

我的死亡,比作
你永恆的愛情。

古怪的農民,
需要的只是種地,

這裡種一年,
那裡種一年,

人間種一年,
天堂種一年。

瞧,他自己那塊地
已荒蕪多時了

勞累終年,這個農民
子虛烏有。

這個農民只是
另一個農民的比喻;

我的愛情,比作
向你飛翔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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