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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村莊的地理

一個村莊的地理

版圖
版圖是一個地方地理的開始。一個村莊的版圖是微乎其微,微不足道的。它像塵封在某個角落裡的那些弱小事物,只能存在於這個村莊村民的認識裡。
這個村莊的名字叫嚴莊。村莊的歷史一直在口頭上傳承。在我的記憶中,她基本上沒有進入過文字以及書本。我最早在一張地圖上看到她是在我的國中時代。我到縣城去參加會考,在我住宿的賓館正好有一張定遠縣地圖,地圖示記到了自然村。在中國的行政區劃中,最小級別的應該是鄉鎮,即以前的公社;而機構設定的最小單位是村民委員會,也就是以前的生產大隊,也包括好幾個自然村。自然村是自然的村落,是自然的原因而導致的人群聚居。它的裡面也有組織,但似乎更多的是自然因素,包括其中能稱得上的組織,也是宗族、親屬等方面的,這些似乎還是自然的因素,是人的意志改變不了的東西。印刷體的村名旁邊,只有一個點,它代表著我們整個村莊的版圖,在全縣的地圖上,顯得樸素、平淡、渺小、卑微,幾乎被淹沒在眾多點線符號裡面。如果不是特別關注一下,它們很難被發現出來。然而,在我眼中她仍然非常之醒目,以至我幾乎是一眼看出,然後就永遠地記住了。
口頭上的傳承當然很難久遠,好記心不如一個爛筆頭嘛。不過,一個農業的村莊裡,能有幾個人手裡拿得住爛筆頭呢?村莊的歷史只能追溯到人工記憶到達的地方,能上溯到三四代就很不錯了。於是,很多事情被時光遮蔽了,成為永久的迷。比如村莊是怎麼形成的,村民是祖祖輩輩一直在這裡生長、繁衍,還是從什麼地方輾轉遷徙而來?村民、村莊的來歷不明,使村莊的版圖起因和形成就無法得到準確地考察了。
版圖一直是政治上的一個重要的詞彙,可以精確到一寸、一毫米。當村莊成為一個單位,它就會出現一個組織,代表著村民的利益,對內對外進行著協調;也有可能是上級安排的,帶著上級的意旨,對村莊的一切進行管理。版圖當然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歷史上的人們,曾經為家族中某一個家庭的土地爭執而大動干戈,可以說,土地是一個家庭的最高利益。對於村莊來說也一樣,土地就是一個村莊的領土,應該是這個小小政治組織中最大的事情。
村莊的版圖和田地緊密相連著,它的邊界線是有很多條田埂、水塘、河流組成的。它們應該被這個村莊的行政長官爛熟於心。事實上,版圖上的面積微小,使得所有村民都能明確哪一條田埂或塘壩是自己村莊的邊界。不僅如此,在學生時代,作為農民兒子的我,揹著書包從學校回家,穿過另外一個村子,我也知道我的腳步什麼時候踏上了我們村子的土地了。
我對我們村莊的版圖當然不會有確切認識的。在版圖之內,或者說村莊里布局倒是十分明瞭。村莊裡的住戶有三大排,門朝南的有兩排,門朝西的有一排,我們簡稱叫門南門西。門南前排的叫前頭小戶,後排的叫後頭小戶。後頭小戶很長,又分成了東頭和西頭。佈置上的格局為他們的行政隸屬也創造了可以反覆的機會。在我有限的記憶中,這幾排住戶一開始都屬於一個生產小隊,叫嚴莊。後來門西劃給了我們後面的一個隊,叫小孟戶,那裡的人都姓孟的。承包分組的時候,門南分成了三組,門西獨立成隊。現在的自然村都叫村民小組了,幾個小組才是一個行政村,有一個村民委員會。嚴莊劃作了門南門西兩個村民小組,歸屬了管莊村,隸屬於定遠縣蔣集鄉。
像歷史中的國家一樣,這個村莊的版圖也是處於不斷變化之中的,它主要受制於長官意志和村民自身的變動。農田承包到戶,心思活泛的農民開始走村串戶做起了小生意,或者到在城鎮裡去打工。他們發現了農業之外的生活方式,同時也發現了另外更方便更容易的生存之道。接下來,年輕的農民後代一撥一撥地奔向城鎮。農田不再受到重視,莊稼中間夾生出的雜草長勢旺盛,甚至有的田地乾脆拋荒了。還有一些膽小的農民,把自己的田轉包給別人,形成協議,以防一旦形勢有變再回到田地上來。有的給了親戚,包括鄰近村莊的親戚。有的私下了交換,把自家的田地集中到一起。有的田地被政府、被開發商徵用。
村莊的版圖不再完整。村莊的版圖變得模糊。村民自願漂泊,遷出村子,到城市,到鄉鎮,到鄰近的村子。
從版圖的分崩離析開始,算不算是一個村莊已經走上了一條正在瓦解的道路呢?

河流
並不是每一個村莊都能遇到河流的。她是一條路線,帶動一個流域的很多走向,卻並不能關照到每一個緊跟路線的人。作為往常意義上的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輩子足不出戶,如果村莊靠近不了一條河流,他們可能終生無法與河流相遇。我有時候想,沒有河流滋潤的村莊,應該像是生活在沙漠裡一樣,沒有一個可以作為集體的母親的象徵物,他們沒有根系沒有源流,因而是一盤散沙,荒涼而茫然。
這個叫嚴莊的小村子就很幸運。一條河流蜿蜒而至,從西向東,幾乎覆蓋了她的三分之一的邊界線。
這條河是無名河。我們村莊裡的村民都稱她為河。她是一條真正的河流。少年時代的我,對什麼事情都喜歡究根追源,就曾經傻乎乎地沿著河沿向上走。我想走到河流的盡頭,看看這條河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又是怎麼千轉百彎地來到我們的村莊的。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走到天快黑的時候,走到恐懼突然襲來的時候,我不得不轉回頭,飛速地往回趕。
我查了定遠縣的地圖。縣東有一條比較大的河叫池河,池河是淮河的支流。我們村子的小河從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突然生出,流了一程之後,就加入了池河。她應該算是池河的一個一個支流吧。
村莊裡的生活,與這條無名的河流息息相關。特別是夏天插秧季節,河水金貴起來,河道里被攔起一道道土壩子,一個土壩子攔住的河水就是屬於一個村子的了。河水被抽水機抽到水塘裡,再從水塘向秧田裡翻。靠近河邊的水田,有人架上了龍骨水車,連天加夜地車水上田。有了河水的保障,村莊的水田大都能夠有很好的收成。如果沒有政治上的因素,這個小村莊裡的人吃飽飯是沒有問題的。
任何事物都是雙刃劍。河裡有水時,河水是一道天塹,攔住了村莊南去的道路。在河的南邊,有兩個集市,近的叫秦集,只有十分鐘自走的路程;遠一點的叫蔣集,走路得二三十分鐘。蔣集處在定遠、肥東、長豐三縣交界,很是繁榮,一般購置大件、買急用之物都要到那裡去。而河橫在其間,讓人們的路變得艱難了。由於南向為發達之地,河水之陽的小村似乎一直落後、貧窮於對岸,使這裡的人對河的感情複雜起來。

有一年發大水,河面較平時寬大了好多倍。我從遙遠的地方趕來,站在河的對岸。大河使我的村子與我的距離一下子遠了許多,我扯破嗓子喊,也喊不出村子裡的人。已經是傍晚時分,我大概是上學時的放假回家,想盡早回到家的心情比較迫切,突然暴漲成的大河讓我手足無措。望著白茫茫的大水,漂泊中的孤單、無助之感更加強烈。正在我沮喪不已的時候,我的一個擅長捕魚的堂兄,扛著小漁盆過來了,他說話有點結巴,他要送一個人過河。我算是遇見了救星,心情立即好轉、高昂,手舞足蹈地向他大聲地喊著。他終於到了我的岸邊,我坐上他的魚盆,在河水上晃悠,興備地向他問這問那。作為我遇見的第一個我的村莊裡的人,他的每一句回答都讓我十分開心,甚至連他那結巴著的半成品句子也顯得非常可愛。
可見,河水也是很凶悍的。經常聽到人在生氣的時候說要下河尋死。在發大水的時候,也遇到過面上漂著牲畜、傢什等物。它們在表示著,上游的某個村莊、某些人家被大水沖毀了。河水是他們的災難。
在我的眼裡,河還是很平和的。河床乾涸時候,我們常常下去玩。河灘上有草時,我去放過牛,那時我一天為家裡掙上三分工。河沒有專門的河堤,遠一點看,就看不到河,她被平整整的農田遮蓋住了。如果河裡的水很少,河沿上、河灘上、二道河的小洲上還會被種上莊稼。在農村,只要有一點可能的地方,都不會被荒著的。我放牛的時候,還和小夥伴們從地裡扒出快要成熟的莊稼,在河沿上掏出上下貫通的簡易鍋灶,把芋頭、花生一類的東西放在上面,在下面塞進去枯草,點著,燒烤。很快,香噴噴的氣息從洞口瀰漫出來,難得的美味被我們簡單地做成了。



然而,這樣一條讓人倍感親切的小河卻已經接近於死亡。即使沒有斷氣,最起碼也是大喘氣了,或者是上氣不接下氣,屬於頻臨絕境的那一種吧。村莊在越來越現代化的集權統治下,已經不再是一個自然的單元,它沒有任何自主選擇的餘地,比如河流的走向,她屈服於一個水庫,在村莊上游被攔腰斬斷,在村莊的面前細水不流。

大壩
我一直私自認為,大壩的形成得益於一次錯誤的決定,某個對於我們那個區域農村的命運有著決定權的領導,恰巧有著沖天的豪情和簡單的大腦,在某一夜從睡夢中醒來,粗糙的大手往腦門上一拍,好,這兒應該修建一個大水庫。
我對這樣的建設一直沒有好感。我倒是同意我的一個領導說過的觀點,所有的建設都是破壞。它們在破壞自然,破壞歷史,破壞人與環境形成的和諧,破壞我們對傳統形成的感情。
至今在長於我的親屬中還流傳著當年修建大壩時與我有關的一個故事,姐姐帶我去工地上看電影。工地上,白天是熱火朝天的大幹,晚上就放上一場露天電影,用革命的故事來激勵下一場高漲的熱情。我也吵著要去。姐姐拉著我的手向放映場走去,在接近的過程中,我被越來越大的聲響嚇住了。我本來就膽小怕事,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這時候任姐姐如何勸說、強拉我也不願再向前邁進一步。多少年以後,這一直當作一個笑話,被家鄉的人說到我時提起。
那是七十年代初期,正是人們“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每個人都能把自己的衛星放到天上去。人定勝天的激情激盪著無數人的勃勃野心,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啊。有什麼不可以在我們的手中改變的呢,比如修建一個巨大的水庫,讓河流改道,讓世界改變面貌,讓歷史在我這兒重新輝煌,從而將一個人的奮鬥載入史冊。但天還是天,它有自身的邏輯,在科技不發達、現代化工具和機械還沒有被廣泛運用的那個時代,我們沒有勝了天,水庫沒有修成,大壩已經堆得高高的了,在村莊的西邊無辜地聳立著。這就是浪漫主義的政治最終要帶來的後果。它佔去了嚴莊的大量良田,留下了高低錯開、面積很大的兩個土方,大壩把村莊的版圖切開,給農民的日常作業帶來重重阻隔。
雖然沒有一點實際作用,大壩的高大卻走入了我們的思想,它與當初形成的背景一樣,進一步在我們的生活裡務起虛來。它是我們村子的標誌性建築。我走親戚回來,我可以不選擇道路隨便邁步,因為我能夠遠遠地看到大壩,我能夠通過大壩找到我們的村子找到家。大壩是村莊的山脈,是村莊地理中的一根骨頭,在我的心裡偉大著呢。在少年時代,我們不允許人家說大壩的不好,它支撐起我們的村莊氣節,只要說到大壩,一個村子裡孩子馬上就團結在了一起,共同對付假想中的敵人。因為別的村子沒有這樣龐然大物,它使我們的村莊在具象中變得高大,我們當然引以自豪。
作為農民,是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在生活中務虛的。現實中的大壩更多的時候成了村民們的詛咒物件。農忙季節,大壩橫亙在村子和田地的中間,我們必須翻越。它加大了我們的勞動強度。在村子裡,要考察一個人的成長或者是否有力量,往往就會有人說,你挑個擔子翻過大壩給我看看!每一次翻越大壩,都是又一次強調了我們無奈於身外之物的失敗心理,外部強大的力量強加給我們的東西我們不能拒絕,我們弱小而低矮,處在最底層。
在上個世紀末,大壩還是修建起來並投入使用。大壩上面是一往無際的水域。我不敢說這個最後決策者是否也有文化大革命時期留下的後遺症。目前的村莊及興建起來的水庫所發揮的作用已經很明確了,村子的田地大部分被淹成了灘塗,無法再種植莊稼。村民幾乎不能依靠田地養活自己,不少的家庭完整地遷出村莊。剩下的一部分也是東建一戶,西蓋一棟的,連不到一起,不像一個村莊了。距離上的擴大使人們很少走動,我即使回到家鄉,也無法回到少年時代那種親密、恬靜、祥和的感覺裡面了。

水塘
豐腴的水塘裡儲滿了故事。大集體的時候,冬天了,塘水乾涸,大家在一起挖塘泥。一方面加大塘的面積和深度,來年可以儲存更多的水,成為更好的水利;一方面,塘泥是非常肥沃的農家肥料,它們被挑到田地裡,再被犁翻到土壤深處,一個冬天之後,就能把這塊地養得壯壯的。在這樣熱熱鬧鬧的集體勞動中,東家長西家短的資訊很快被揭露和傳遞,磨合不了的接觸也變得更加尖銳,一句話、一個動作都可能是一根導火索,突然的事情突然暴發。
尋死覓活的人在水塘裡實踐著自己的理想方式。曾經有一個媳婦,不知因為什麼和家裡人鬧上了彆扭,哭著喊著“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向門口的大塘奔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並不是真的活夠了,她不想死,她希望有人出來拉,給她一個臺階,讓她能夠一點一點下來,並能因此獲得更多的觀眾,她可以更加廣泛地展示她的冤屈生活,在得到眾多同情的同時,把另外一個人送上道義上的法庭,讓眾人對其批伐,從而獲得一個小小的勝利。

大船翻在池塘裡的情況還是有的。我親眼看見過淹死在門口的塘裡的人被打撈的過程,那是一個比我大很多而且會游泳的孩子,訊息不知道怎麼被傳開的,人們都擁到塘裡,很多男人下到塘裡,一個猛子下去,再一個猛子下去。到了傍晚時分,那個人的屍體打撈上來了,他的父母和姐姐哭得背過氣去,大塘裡面和四周佈滿了潮溼的霧氣,大塘上空是陰森森的恐怖氣息,使那個夜晚的黑暗大群大群地從那裡生髮,黑壓壓地向整個村莊裡移動。
家門口的大塘成了一個村子生活裡的深淵。從那以後,很長時間,沒有人敢下塘洗澡。如果遇到晚上田裡有事時,人們也要遠遠地繞過。住在大塘邊上的人家也不再到裡面淘米洗菜。農村人的忌諱很多,淹死過人的水當然是不乾淨的,而且還帶有了某種陰晦的象徵,我們必須迴避。
與水塘有關的故事大都灰暗著。一個夜晚,國小五年級的我,上完晚自習,我只身一人回家。途中必須經過一個大塘。這裡淹死過人,很多人都說在那兒遇見過鬼,被迷住了路,一纏就是一夜。我也害怕。我感覺到後腦勺上有風,彷彿聽到有人在什麼地方喁喁私語。老人曾經告誡過我,一個人走黑路,一定不要東張西望的,如果和小鬼對上了眼光,你的魂就會被它們帶走的。我當然會在這個時候想到這個說法,我更害怕,不由得加快腳步。我的聽見了有人在背後喊我,我沒命地奔跑起來。風在耳朵邊上“呼呼”作響,我是一陣涼一陣汗。回到家後我就發燒了,嘴裡不斷說著胡話。後來,一個鄰居告訴我父母,說她晚上走路害怕,看到了我就追趕我,喊我,想和我一起走。沒想到我跑起來有那麼快。
我們村子裡的水塘很多。大土方,小土方,南頭大塘,北頭大塘,藕塘,圪塔塘,老齁塘,老黑蕩,等等。在村民依靠農業生存的時代,這些水塘都發揮過很重要的作用,是很好的水利設施,可以說是“為塘一處,保田一方”。同時,水塘裡的豐富水產也能偶然地改善一下村民的生活。每到冬天起魚的時候,村裡請來了專門捕魚的人來下網,網一般在傍晚時分下去。第二天上午,像一個盛大的節日一樣,水塘的周圍圍滿了人。網起來了,網上爬滿蹦蹦跳跳閃著銀色光芒的魚,水塘四周的人頓時歡呼雀躍。現在因大壩攔水成庫,也可能是氣候的變化,水塘儲水很少,不少的水塘已經被平整為田地,種上了莊稼;還存在的水塘,面積也大大地縮小,像某個背運的人,躲在某個角落,努力讓陰影把自己遮住。我回家的時候如果不專門留心一下,一般是看不到的。

田地
只有農村的土地才能稱為大地,因為只有她們才有孕育功能和生養能力。在村子裡,她們被統稱為田,是可數名詞,可以拆解,劃成大小不一的單元,分給不同的單位。大地,在這裡成了小家碧玉,是一個個小母親,被每一個人家分別供養,為所有的人家每一個生命提供生活的必需物資。



對於一個農民來說,田地是最重要的生產資料,是主要生活來源,是他們的命根子。在中國這樣的農業國家,幾乎所有的政治都與土地有關,每一次的革命和改革都把土地提到很高的位置,以可以得到土地作為誘餌,提出像“天補均平”、“等貴賤,均貧富”“均田免糧”、“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等類似的口號,煽動人們對土地佔有的慾望,引來佔絕大多數人口近於赤貧的農業無產者的廣泛參與。土地是最能反應人富有程度的家產之一,一個農民的最大夢想就是擁有良田萬頃。這萬頃不一定是一個確切的數字,它是多的意思。很多人奮鬥一生都在為了多置一點田產,如果誰混到了要賣地的地步,無疑要被人們斥為敗家子的,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風水輪流轉,誰都不會想到,發生中國大地上的最近一場革命,竟然讓人們以土地為敵,有田產的家庭被肆意而深刻地批判,成了社會地位最低下的人,甚至要被處死。不論在什麼時候,從什麼角度看,這都不能說不是一個歷史的笑話。
嚴莊的田地很好,地處江淮之間,土質鬆軟肥膩,氣候四季分明,東西南北的作物到了這裡都能存活下來。主要作物有麥稻,各一季。由於靠近河流,由於境內池塘遍佈,收成基本上能得到保證。這裡的農民也對土地給予足夠的重視,冬翻春耕,在莊稼出青之時,他們或“汗滴禾下土”地辛勤除草,或者深入半人深的青棵之中,一棵一棵地拔除雜物,讓田地單純而乾淨起來。在莊稼的成熟之際,村民們更是小心謹慎起來,有的索性在田間地頭搭起簡易的床鋪,日夜守望著,不是怕人偷,而是為了防止牲畜鳥禽的糟蹋、在怕遇到天氣的不測時搶收等,努力做到顆粒歸倉。我從老家出來幾十年了,在那塊土地上形成的秉性也卻沒有丟棄掉,珍惜糧食,愛護糧食,看不得人家浪費一粒糧食,包括自己還不大懂事的孩子。這大概也是那個地方的土質長到自己的身上了吧,只要是糧食,也只有糧食,才被看得重重的。
在少年時代,我放學回家,步行的路上,看到農民大都深深地彎下腰,伏在田地上,我總會湧出許多感動。他們離土地最近,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靈上的。只有他們是真正敬重土地的,把土地當作了命,當作了神。我從來不會從田園上農民的勞動中得到任何浪漫的想法。他們中有我的父母,我的姐姐、哥哥,他們依賴著有限的幾畝田地,他們必須不停地勞作著,從土地中得到更多的東西,養家餬口,勉強生存,為心裡揣著的下一步打算慢慢地積累。我們與土地就是這樣的最現實而又最無奈的關係。

建築
我在村莊裡生活的時候,村莊裡都是清一色的土牆草頂的房子。富人和窮人家的區別是頂上的草。窮人家的屋頂用的麥秸或者稻草,富人家要用專門做屋子的茴草。茴草不像麥子和水稻,麥子和水稻長了秸杆還要長出讓人吃的糧食。茴草只是草,長得很高,有一人多深,長成後砍下來整齊地碼好,到了冬天閒下來的時候才能上房頂。普通的村民家庭,不管家裡有多少人,每家也只有三間房子,房子的長度和寬度也大體相同。這些房子一律很矮小,一個大門,一個後門,一般要錯開位置,大約三四米吧。有堂屋的人家例外,他們的房子有兩進,第一排房子前後門正對著,第二排房子才和我們沒有堂屋的房子一樣,在一側開出後門。房子上的窗戶也不多,大都是前面的牆上一左一右地鑿一個,都不大,後面的牆幾乎都沒有,要有也是一個很小的洞,我們叫它為窗洞。晴天還好,如果是陰雨天,一個人在門口一站,一家子就黑洞洞的了。

這樣的房子比較適合人居,冬暖夏涼。印象比較深的是夏天,最熱的日子裡的中午,我們把竹涼床往兩道門之間一架,多少都會有一點自然風的,這些風都特別的涼爽。如果沒有大人喊起來幹活,我覺得我睡上一下午都沒有問題。
房子的屋簷矮小,大家心平氣和地住在一起。住在一排房子的戶家,除了正中間有一條水溝外,其餘家家都是連在一起,很壯觀的一大溜。一個人站在最西頭,視力好的,一眼就可以看到最東頭一家門口的情景。房子在蓋的過程中也有講究,比如屋脊,一排房子都是一般高的。如果誰家高出兩邊,肯定要引起爭執甚至打架的,因為與風水有關吧。再比如,兩家共用的山牆一般兩家協商,共同出資修建。主要是人工和管幹活的飯吃,土是不要錢的,隨處可取。這樣的建築格局,造就大家行動的統一性,比如早晨起來幹活,即使後來承包到戶了,大家也是同一個鐘點出門。再比如吃飯,時間大都是統一的,有的時候,一家門前坐上兩個人,邊吃邊說話,慢慢地人就多了,大家都端著碗,在地上一蹲,“嘩啦嘩啦”喝著什麼,氣氛相當熱鬧。
我上學離開村子以後,改革開放了,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出現了瓦房。這也是分步走的。先是土牆瓦頂,然後是水泥磚牆瓦頂,再然後是紅磚牆瓦頂。瓦房一蓋,就不能再和身邊的草房同甘共苦,共搭一堵土山牆了,有的乾脆另起爐灶,重新選址蓋出高大一點的,也避免了與鄰居在方方面面爭執的可能。平房出現大概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吧。我印象中,房主家的小孩有七個,兩女五男,在長成人後紛紛出門,大都在城裡以撿拾垃圾為營生,居然掙了很多的錢,成了村子裡的首富,並把城裡的建築理念用現實的方式帶回村裡,讓房頂變成了平的。現在終於出現了幾家兩層的樓房,在眾多還算低矮的各式建築中鶴立雞群。不過我看上去的感覺卻是特行獨立的,有點孤單和悽清。
房子建得越來越好了,但村莊的氣氛卻遭到了破壞。現在幾乎沒有兩家的房子是共用一個山牆的了,每一家都是單門獨戶,包括兄弟之間,包括兒子和父母之間。在我看來,大家都失去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失去了那種筋肉相聯的宗族親密,沒有了作為村莊應有的和諧和樂趣。

橋樑
因為有了河,就有了一部分去路被擋住,於是人們就盼望著能有一座橋。
冬天枯水之時,有人在河上擔上一根木頭的,向來往的人收上一毛錢。那時,人們都很窮。在很冷的冬天了,甚至河裡結上冰了,還有人不願花上這一毛錢,而是脫了鞋子,捲起褲腳,下水過河。
我的小妹就曾經和她的同齡夥伴做過搭木成橋的事情。大清早的,天還沒有亮透,她們就起床了。兩個人抬著一根長長的木頭,到河沿上去。她們得有一人赤腳下河,把木頭的一頭抬過河去。河一到冬天就瘦弱下來,水位下降,河面變小,河水也不太深。在河道比較窄的地方,河沿兩邊都被她們用結實的土墊得老高,木頭放在上面很穩當的。但我還是不敢走在上面。雖然距離很短,那只有一腳多寬的木頭總有一點晃晃悠悠的感覺,讓人放心不下。很多人走在上面都是大呼小叫的,而且伸長手臂兩邊舞動著,努力保持身體的平衡。要知道,大冬天的,氣溫在零度以下,這時要是掉到河裡去,那可不是一般的痛苦。
後來,下游的一個地方修起了水壩,河水長年累月地成了畜滿的狀態,木頭的長度也夠不著兩岸了。大家過河更加困難了。而河必須是要過的,村莊裡有一個人開動了腦筋,在的河兩岸下了很深的樁,在樁上扯上鐵絲,置了一個大木盤,也就當作船了。他站在船上拽著鐵絲在河上來回,擺渡著兩邊的人。誰也沒有想到,他就是這樣三毛五毛地收著擺渡錢,居然很快地富裕起來,娶上了兩房媳婦,蓋上了大瓦房,小日子過得滋潤極了。
不久,我們村莊的西南方的河道上也修建了一個滾水壩。滾水壩上水流不息,很多水裡的生物附在上面,使壩面特別滑膩,根本站不住人。如果過河的人腳下踩不住,說不定就會被水衝到下面去的。而下面卻早已被水流衝成了一個深水潭,如果沒有水性的人,說不定還有生命危險呢。不到萬不得已,一般人是不敢上壩的。所以,它算不上橋,它沒有真正解決掉人們的過河問題。



橋最終還是修了起來。在世紀之交吧,合徐高速公路橫穿村莊,經過小河。遇河搭橋。於是,一座正正規規的鋼筋混凝土大橋在河上落成了。這是落在農村裡的城市速度。經常有人上路過橋被來往車輛撞,被撞得粉身碎骨,沒有一塊完整的肉。這樣的事故,如果找到車子和車主,能得到二三百塊錢的賠償,因為有交通法管著,上橋的人對事故負有全部責任。但人們仍然上橋過河,既然橋在自己村莊的地界裡,我怎麼就不能上去呢?還有那些事故,他們認為都是偶然的,偶然是不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的。像南方某個地區煤礦瓦斯爆炸死了一百多人,人們在調查時發現,他們與老闆籤的合同上說,如果出現事故死亡,只要賠兩千元錢。這些人也是在相信天命吧,不然我想他們不會認為自己的命只值兩千元錢的。或者他們對自己面臨的危險沒有足夠的認識。特別是雨天,上面不像路下的田埂上稀泥滑爛的,讓人不忍放棄這一便捷的方式。而正是這個時候的路面,汽車更難把握方向,事故往往多發。

大路
大路還是土路,是寬出田埂的土路。
在我理解中,土路更加寬闊,它有更多拓展、延伸的可能,與身旁的土地是同類,最多不過是比田裡的土壤硬了許多,它是土裡的骨頭,把田地串接了起來。
水泥路就不行了。它們過份地硬,像刺,金屬一樣尖銳的刺,與土地格格不入。
嚴格講起來,嚴莊是沒有大路的。以前在生產隊的時候,也有過要修建大路的動議,但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個動議最終被擱置了下來。沒有大路,稍大一點的車輛進不了村莊。車輛進不了村莊,就限制了人來到村莊。再加上南邊是河,村莊幾乎與外界隔絕,獨自逍遙、落後著。
村民們似乎對這樣的狀態也不太滿意。趕一趟集,要走上個把小時的路,也的確夠累的。要是出遠門,更是得半夜起床,緊走慢趕的,到了可以乘車的地方就已經不早了。我就很羨慕那些有路的人,汽車能開到家門口,旅行路途中想買多少東西也不怕。但村民沒有明確表示,他們聊以自慰似地說了,這樣也好,打起仗來,易守難攻,誰進來了也跑不了。
說著說著,高速公路就修建了起來。一開始大家很是歡天喜地的,說這下方便了。但很快就明白了不那麼回事。高速公路的路基高出平地好幾米了,在路基的下方,還攔上一人多高的柵欄。它與這個村莊似乎沒有一點關係。村民們卻不認帳,他們反覆地把柵欄扒開口子,然後到路上攔車進城。不少長途客車還真的不嫌棄這些土老冒,見到有人招手就“嘎”一下停了。這樣一來,上城裡倒比到鄉里還要快捷。不過大家心裡還是十分明瞭的,這不是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上面走的車輛與自己也很遠,自己家用的車子是萬萬不能走上那條路的。

原來寬於田埂的路還存在,但人走的少了,家家都用上了農耕機械,晴天也走,雨天也過,像犬牙嶙峋一樣的車輪,一經過的路面立刻變得坑坑窪窪的了,人走在上面都硌腳,其它的車子在上面更是顛上了青天。
只有到了冬天,農活平息下來,路也恢復了寧靜,成了自然狀態的平整,略有弧度的柔軟使路開闊而平和。回鄉探親的貴人們,可以開著各式各樣的小轎車走在這樣的路上。如逢乾旱天氣,速度稍快,便揚起高高的灰霧,在村子裡一路狼煙一樣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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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井
水井在村莊中的作用至關重要。我覺得它是一個村莊的血脈,讓所有的村民有了共同的血緣。大家都非常重視對水井的尊重和保護,它的水只能用來吃。有一年夏天,大旱,很多水稻都乾死了。稻田在水井旁邊的兩家動了歪心思,在夜深人靜時,帶上水桶井繩,一桶一桶地從水井裡提水往稻田裡倒。事情還是被大家發現了,全村的人都蜂擁而去,長輩的在罵,平輩的在指責,晚輩的擺出一臉不屑。那兩家人把頭低了又低,只恨地上沒有開出一道裂縫,好讓他們一頭扎進去。
我們村子裡的井有一個名字,叫侯井。我去過很多村莊,見過許多的井,除了風景區之外,有名字的井還真沒有。村子裡的老人說,這口井己經有了三百多年的歷史了,是一個姓侯的人打的,人們為了紀念他就把井叫成了“侯井”。我倒以為,這是以訛傳訛,最初應該是以其位置稱呼的,後來人們把“後”字讀成了“侯”,最後成了井的名稱。
侯井也是我們村子裡一項重要的驕傲資本。它從來沒有完全枯竭過。很多次大旱,方圓幾十裡的地方人都沒有水吃了,人們迢迢而來,而我們的井仍然細水長流。村子裡的人在這時候顯示出了很高的姿態,誰來都能挑走兩桶滿滿的井水。即使井臺上站著很多本村的人在等待打水,也會主動讓出位置,給遠方來的人先打。我們的村民在這個時候就表現出特別的醇樸和厚道來,像土地一樣,厚德載物,容下一切。正是因為這一點,使這個特別偏僻的小村莊遠近聞名,在相近的地方一旦被提起來就會有人嘖嘖稱道。
我曾經下到過井底。當然也是一個乾旱的夏天,井水不再充沛。我大概七八歲的樣子,個頭很小吧。我被大人放置在一隻小吊桶上放下。一進入井筒,就是撲面的涼氣和潮氣。水從井壁上滲出,“噼噼啪啪”地落下,伴隨著我一路下落。井裡陰沉沉的,像一張臥床多年不見陽光的人的臉。我有點害怕。落到井底,井底不大平整,凹下去的地方積滿了水。我取出水舀,一點一點刮地上的積水,倒入水桶,桶滿了就拽一拽井繩,上面的人就把水桶提上去。吊桶裡的水倒入大桶再放下來,我再刮。如此反覆,很快能裝滿兩個大桶。
由於井深,井下的東西就顯得神祕了。傳說中的井裡都住有一個龍王,管著一個巨大的世界。我下到過井底,當然不再相信這樣的神話了。還有一些事物就不好說了,比如有人說井裡泥巴就是一種非常好的藥。一次,我的淋巴發炎,腮幫子腫得老高。村裡一個傳世很多代的土郎中說,用井泥敷可以治好。那時正好是夏天,井裡的水不多。集中了幾家子很快把水打幹,再下去一個人撈出許多泥來。冰涼的泥巴往臉上貼,還真的舒服了許多。
水井最終還是退出了歷史的舞臺。我還在村莊裡生活時,我家就在院子裡打了一口小壓井,是那種沒有井口有一個龍頭一樣的物件,連上下面的管道,一壓一壓水就能上來。用起來很方便,所以很快就在村莊裡被推廣了。現在沒有人再老遠地跑到村莊後面的侯井裡挑水吃了。過年的時候,我回家,突然就想到了侯井。我問家人現在是什麼樣子。他們說,水很多,漫上了井口,水很髒,肯定不能吃了。我當時生出想到跟前去看看的念頭,但由於天冷,也由於七事八事的,最終還是沒有去看上一眼這一口已經失去意義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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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地
父親在的時候,我對墳地的印象不深,很少主動去注意它們。奶奶在我出生前已經去世,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很小,對生命基本上沒有什麼認識。在家過年時,有時候也會跟大家一起去上墳,很形式主義的。一段時間以後,具體的位置還是淡忘了,更不要說在心裡會有什麼影響了。出了村莊之後,平日裡上墳敬祖都是父親的事情,我很少參與。每到清明,整個家族集體上墳,所有男丁都要湊上份子錢。我回不了家,錢也由父母代出,所以我仍然離那些墳地遠遠的。在很長的時間裡,我能認出來的墳只有爺爺和奶奶。後來記事了,長大了,像伯父、伯母的葬禮我都參加了,經歷之中觸動很大,但時間一長還是上不了心,那些地方在我的意識裡仍然模糊著。
現在,父親埋下的那一小塊土地,是我一想起農村、想起村莊就首先想到的地方,位置、環境、形狀、有關的事情馬上湧入大腦,成為思維的主流。毫無疑問,對於漂泊在外的我來說,父親的墳地是我的最重要的地理。
今年的清明節,我早早地回到村莊,在我的長兄帶領下,我從村莊的最北邊開始,對長眠在地下五幅以內的先人和長者一一祭拜。豔陽高照,田野裡瀰漫著濃烈的土腥味,彷彿是地剛剛被翻過一樣。空氣也很溼潤,灰只是伏在地上,最多也只是從鞋底上到鞋面。我感到微微的熱。這是一個比較適宜的氣氛。我每到一個墳頭,首先放上一掛鞭炮,再燒上幾刀紙錢,然後認真地跪下,磕上幾個響頭。我突然覺得,我和他們非常地接近,他們一直沒有走遠,許多往事就在鞭炮的炸響和紙錢的嫋嫋中向我走來,拉著我的手,說著從前的話,指示著今天的事情。我更強烈地明確,他們是我的根系,是我的源頭,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他們在我的過去時光裡柔和而溫暖著。



墳地在我的意識裡親切了。它們圓弧一樣的形狀在我眼裡成了一種象徵,堅持,柔韌,長久,力度,抗擊更多的壓力,與天地同形,在天地之間苦苦支撐。我對墳地的認識也加入了思考的成分,它們一律高於平地。平地上是莊稼,供養著我們的日常生活。墳地裡長眠著我們的先人,他們讓我們的精神有了寄託。
祖墳高於一切。在經驗被普遍推崇的農業生活中,祖先當然受到最大的尊重,在心裡供奉在最高處。在農村,挖人祖墳當是最激烈的打擊行為了,可以說是不共戴天之仇。農村推行殯葬改革,要求大家都把墳地平掉,說是不能讓死人擠佔活人的空間。但我回老家一看,沒有一座墳被真正平掉。我一問,原來鄉親們都是在應付,上面來人管得緊了,就扛上鐵鍬,象徵性挖上幾下,一邊挖還一邊唸叨,某某上人啊,不怪我,政府逼著我挖你的,你就忍忍吧,通融通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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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
我是一個對語言非常不敏感的人。在縣城讀高中的時候,我常常因為說話遭到前後座位上的人笑話。有個別人還跟著我後面學,比如我分不清漢語拼音裡的“l”和“n”,有時還能和“y”混淆,還有韻母裡“n”與“ng”,很多,我一時也想不出來。那時候我就意識到我的語言有問題,特別是發音方面,屬於偏僻的鄉村,蹩腳著,上不了桌面的。出於自卑的自尊,我再也不敢像村子裡的那些人一樣,一湊到一起就大聲說著什麼,彷彿就害怕旁邊的人聽不到。我儘量少說話,說話慎言慎語,選擇有把握能咬得準的字詞說,以少出笑話,少引起別人的注意。
我的村莊處在合肥和淮南交界處,語言也界於之間,北方的要多一點,說話比較硬。由於偏僻,一些古老詞彙還在用。比如棉被叫“被窩”,把上午、下午叫作“上末、晚末”,把中午叫作“莊上”,把明天叫作“麻個”,把空地方叫作“死塊(讀陰平)”,把太陽叫作“熱頭”,把叔叔叫作“爺”,把伯母叫作“大大”,把家庭裡排行老小的叫作“老寒”(像老寒兒子、老寒丫頭),把講究叫作“外悟”,把外向的人叫作“少道”,把畜牲中性別是的公的叫作“牙”什麼的(像牙豬、牙狗等)。這些詞彙在字典裡查不到,我都是就近標上讀音,不算數的。
“十里一鄉風,百里不同音”。越是偏僻的地方,風俗、語言、習慣的個性化、差異性更嚴重。在我們的村莊裡,老人們堅持著這樣的觀點。遇到與別的村莊打交道的事情,總是詢問人家的風俗,很尊重的樣子。相比於那些笑話我說話的人,我們村子裡的人就厚道多了。我也覺得這是做人的一個重要準則,在與人交往中,尊重是獲得對方好感的首要一條,談判、協作、交往都是不斷向對方妥協而獲得對方認可、接受的過程。在外事活動中,哪怕對方會說我們的語言,我們仍然要配上翻譯,把自己說的話用對方的語言翻譯過去。這不是交流的需要,而是尊重的需要。
然而,由於從中學時代開始,我就幾乎都在外地讀書、工作,接觸到的大都是外地人,如果要正常、準確地溝通,必須使用大家都能接受的語言。我的方言就在這樣的過程中慢慢得到了改造,我說的話基本上接近普通話和淮南話了。一次,我的一個同學給我打電話,讓我猜她是誰,我猜了一大圈竟然猜不出來。那些語言對於我來說已經陌生,陌生得說出她的人我都不能再細緻劃分。
也有回到方言的時候,一是回到老家呆上一段時間,我很快會被村子裡的人同化;二是說話緊張的時候,比如吵架,比如開會發言。一次,單位的共青團搞一個什麼表彰,叫我去主持。我心理素質很差,屬於上不了大場面的人,人一多就要緊張,說不好話,慌不擇言。我坐在臺上,一看臺下黑壓壓的一大片,身上就不由得出了許多汗。到最後會議總結的時候,本來準備已經很充分的話說出來卻結結巴巴的。我的一個老鄉在散會後風趣地對我說,你說出那麼多的我們老家話,讓我感覺到像是回到了家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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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臺
每一個村莊都有自己的神,在一個神聖的地方供奉著,使村民在精神上有所歸依。嚴莊也不例外。在離村莊約一里路的地方,有一處明顯高於其它田地,人們都叫它廟臺。由於熱火朝天的“文化大革命”時期修建了大壩,廟臺被隔在了大壩的另一邊,它顯得離村莊更遠了。我曾經問過長輩,為什麼廟修建在離住家的莊子那麼遠的地方呢?他們說,那邊曾經也是住家的,只是後來又都集中到這邊了。
廟臺對於我來說始終是一個虛擬的事物。我出生之前,廟已經不存在了。後來零零星星地聽過一些關於它的傳說,但時間久遠,大都模糊了。但有一點毫無疑問,廟臺上的廟曾經存在過,據長輩們說,那座廟也有數百年的歷史,而且裡面住過和尚,供有觀音老母,廟的某個地方刻有捐贈者的姓氏和名字。廟被拆除以後,廟臺就被改造成了普通的農田。不過,它還是高於平常,像一個凸起的鍋蓋,留不住水,只能種植旱莊稼。廟臺上就有一塊地是我家的,在田間勞作的時候,經常能遇到磚瓦碎碴。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碰上帶有人臉一樣的瓷片。我知道,它們就是我的上輩供奉的神靈或者祖先了。
我放牛的時候,經常在那一帶活動。廟臺的南面和西面都被河圍著。河水由於轉彎,在那裡變得湍急而凶險。廟臺的前方河沿處有兩個泉眼,我們到那裡取過水喝,特別是夏天,水很涼,也很清澈,不同於緊緊相鄰的河水。我們看著泉眼裡汨汨流出水時,想象著它們與一個遠方相通著,就覺得其很神祕,彷彿它們與曾經的廟有著必然的聯絡,因而也感覺很神聖。為了防止弄髒它,我們一般不會去讓牛飲水或者赤腳下去的,有時還在其外圍欄上壩子,把它與河強行隔開。一到傍晚時分,我們都要急匆匆地離開,有關廟裡和廟臺上的那些神祕傳說和事物,因為時光的黯淡變得帶有幾分鬼魅,我們作為孩子當然要害怕要逃避。
一個人在廟臺上,或者在廟臺附近時,我常常會陷入冥思苦想之中。很多盛大的事情會在我的大腦反覆上演。這裡曾經是村莊的政治文化中心,是村莊裡需要表演的重要舞臺,眾多的權威人物來來往往,你方演罷我登場。在這樣亂哄哄的演繹之中,那些表演活動進一步進入村莊的核心生活,對村莊的命運走向進行決定。後來,它陷落於另一場更大的政治,政治表演,它的命運在一隻無形的手輕輕一揮中,就像大浪淘沙一樣奔向了滾滾洪流,被大水和汪洋淹沒,進入了覆滅的深淵。我沒有能力將它們還原,我只能想象。我認為在這個村莊的地理中,這個地方最具有歷史感,與我們的來龍去脈有關係,厚重著。只可惜,它被徹底地破壞了,我們的線索從此也就斷了,我們成了無根之人。
現在廟臺也處於一片澤國之中。去年夏天回家,我帶著女兒專門翻過大壩,大壩之上已經是汪洋。廟臺還是高高的,它與大壩幾乎平行,從巨大的水面上凸起,成了一個江心洲。遠遠看去,像一枚漂在水上動盪不定的落葉,己經錯過了自己的季節,卻沒有被時間帶走,只好獨自孤單地在那裡寂寞著。我看著它的時候,覺得它更像一隻眼睛,眼神裡是空洞、無助、悲觀、絕望。

版圖
版圖是一個地方地理的開始。一個村莊的版圖是微乎其微,微不足道的。它像塵封在某個角落裡的那些弱小事物,只能存在於這個村莊村民的認識裡。
這個村莊的名字叫嚴莊。村莊的歷史一直在口頭上傳承。在我的記憶中,她基本上沒有進入過文字以及書本。我最早在一張地圖上看到她是在我的國中時代。我到縣城去參加會考,在我住宿的賓館正好有一張定遠縣地圖,地圖示記到了自然村。在中國的行政區劃中,最小級別的應該是鄉鎮,即以前的公社;而機構設定的最小單位是村民委員會,也就是以前的生產大隊,也包括好幾個自然村。自然村是自然的村落,是自然的原因而導致的人群聚居。它的裡面也有組織,但似乎更多的是自然因素,包括其中能稱得上的組織,也是宗族、親屬等方面的,這些似乎還是自然的因素,是人的意志改變不了的東西。印刷體的村名旁邊,只有一個點,它代表著我們整個村莊的版圖,在全縣的地圖上,顯得樸素、平淡、渺小、卑微,幾乎被淹沒在眾多點線符號裡面。如果不是特別關注一下,它們很難被發現出來。然而,在我眼中她仍然非常之醒目,以至我幾乎是一眼看出,然後就永遠地記住了。
口頭上的傳承當然很難久遠,好記心不如一個爛筆頭嘛。不過,一個農業的村莊裡,能有幾個人手裡拿得住爛筆頭呢?村莊的歷史只能追溯到人工記憶到達的地方,能上溯到三四代就很不錯了。於是,很多事情被時光遮蔽了,成為永久的迷。比如村莊是怎麼形成的,村民是祖祖輩輩一直在這裡生長、繁衍,還是從什麼地方輾轉遷徙而來?村民、村莊的來歷不明,使村莊的版圖起因和形成就無法得到準確地考察了。
版圖一直是政治上的一個重要的詞彙,可以精確到一寸、一毫米。當村莊成為一個單位,它就會出現一個組織,代表著村民的利益,對內對外進行著協調;也有可能是上級安排的,帶著上級的意旨,對村莊的一切進行管理。版圖當然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歷史上的人們,曾經為家族中某一個家庭的土地爭執而大動干戈,可以說,土地是一個家庭的最高利益。對於村莊來說也一樣,土地就是一個村莊的領土,應該是這個小小政治組織中最大的事情。
村莊的版圖和田地緊密相連著,它的邊界線是有很多條田埂、水塘、河流組成的。它們應該被這個村莊的行政長官爛熟於心。事實上,版圖上的面積微小,使得所有村民都能明確哪一條田埂或塘壩是自己村莊的邊界。不僅如此,在學生時代,作為農民兒子的我,揹著書包從學校回家,穿過另外一個村子,我也知道我的腳步什麼時候踏上了我們村子的土地了。
我對我們村莊的版圖當然不會有確切認識的。在版圖之內,或者說村莊里布局倒是十分明瞭。村莊裡的住戶有三大排,門朝南的有兩排,門朝西的有一排,我們簡稱叫門南門西。門南前排的叫前頭小戶,後排的叫後頭小戶。後頭小戶很長,又分成了東頭和西頭。佈置上的格局為他們的行政隸屬也創造了可以反覆的機會。在我有限的記憶中,這幾排住戶一開始都屬於一個生產小隊,叫嚴莊。後來門西劃給了我們後面的一個隊,叫小孟戶,那裡的人都姓孟的。承包分組的時候,門南分成了三組,門西獨立成隊。現在的自然村都叫村民小組了,幾個小組才是一個行政村,有一個村民委員會。嚴莊劃作了門南門西兩個村民小組,歸屬了管莊村,隸屬於定遠縣蔣集鄉。
像歷史中的國家一樣,這個村莊的版圖也是處於不斷變化之中的,它主要受制於長官意志和村民自身的變動。農田承包到戶,心思活泛的農民開始走村串戶做起了小生意,或者到在城鎮裡去打工。他們發現了農業之外的生活方式,同時也發現了另外更方便更容易的生存之道。接下來,年輕的農民後代一撥一撥地奔向城鎮。農田不再受到重視,莊稼中間夾生出的雜草長勢旺盛,甚至有的田地乾脆拋荒了。還有一些膽小的農民,把自己的田轉包給別人,形成協議,以防一旦形勢有變再回到田地上來。有的給了親戚,包括鄰近村莊的親戚。有的私下了交換,把自家的田地集中到一起。有的田地被政府、被開發商徵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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