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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寫植物抒情散文

之所以確信未來文學前景的樂觀,陳忠實認為首先是時代的進步,思想的開放,資訊的流通,年輕作家可以獲得諸多的思想啟示和藝術形式的參照借鑑。下面是本站小編給大家帶來的陳忠實寫植物抒情散文,供大家欣賞。

陳忠實寫植物抒情散文

陳忠實寫植物抒情散文:火晶柿子

我喜歡柿樹。柿子好吃,這是最主要的因由。柿樹不招蟲害,任何害蟲病菌都難以近身,大約是柿樹特有的那種澀味構成了內在的天然抗拒,於是便省去了防蟲治病的麻煩,也不擔心農藥殘留的後患。柿樹又很堅韌,幾乎與榆槐等柴樹無異,既不要求肥力和水分,也不需要任何稍微特殊的呵護。庭院裡可以栽植,水肥優良的平川地裡可以茁壯,土瘠水缺的於旱的山坡上、礆畔上同樣蓬蓬勃勃,甚至一般柴樹也畏怯的紅石坡樑上,柿樹仍可長到合抱粗。按照習慣或者說傳統,幾乎沒有給柿樹施肥澆水的說法。然而果實柿子卻不失其甘美。

在柿樹家族裡,種類頗多。最大個兒的叫虎柿,大到可稱出半斤。虎柿必須用慢火溫火浸泡,拔去澀味兒,才香甜可口。然而慢火的火功和溫水的溫度要隨機變換,極難把握,稍有不當就會溫出一鍋僵澀的死柿子,甭說上市賣錢,白送人也送不出去。再說這種虎柿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不能存放,溫熟之後即賣即食,隔三天兩日尚可,再長就壞了,屬於典型的時令性水果。還有一種民間稱為義生的柿子,個頭也比較大,果實變紅時摘下,擱置月餘即軟化熟透,味道十分香甜。麻煩的是軟化後便需儘快出手,或賣錢或送親友或自家享受,稍長時間便皮兒崩裂柿汁流出,不可收拾,長途運送都是比較難以解決的問題。再有一種名曰火罐的柿子,果實較小,一般不超過半兩,儘管味道與火晶柿子無甚差異,卻多核兒,所以不被鍾愛,幾乎遭到淘汰而絕種,反正我已多年不見此物了。只有火晶柿子,在柿樹家族中逐漸顯出優長來,已經成為獨秀柿族的王牌品種了。

火晶,真是一個熱烈而又令人富於想象的名字。火是這種柿子的色彩,單一的紅,紅的程度真可以用"紅彤彤"來形容來喻示。我在驪山南麓的嶺坡上見到過那種堪稱紅彤彤的景觀,一棵一棵大到合抱粗的柿樹,葉子已經落光掉淨了,枝枝丫丫上掛滿繁密的柿子,紅溜溜或紅彤彤的,蔚為壯觀,像一片自燃的火樹。火晶的名字中的火字大約由此而自然產生,晶也就無需闡釋或猜想了。把火的色彩與晶字連結起來,便成為民間命名的高雅一種,恐怕只有民間的智者才會創造出這樣一個雅俗共賞的柿子的名字來。

火晶柿子比虎柿比義生柿子小,比火罐柿子大,個重兩餘,無核。在樹上長到通體變成澄黃時摘下來,存放月餘便軟化熟透,尤其耐得存放,保管得法的農戶甚至可以儲存到春節以後,仍不失其新鮮甘美的原味。食時一手捏把兒,一手輕輕掐破薄皮兒,一撕一揭,那薄皮兒便利索地完整地去掉了,現出鮮紅鮮紅的肉汁,軟如蛋黃,卻不流,吞到口裡,無絲無核兒,有一縷蜂蜜的香味兒。鄉間小販擺賣火晶柿子的攤位上,常見蜜蜂嗡嗡盤繞不去,可見誘惑。

關中盛產柿子,尤以驪山為代表的臨潼的火晶柿子最負盛名:一種名果的品質決定於水土,這是無法改變的常識。我家居驪山之南,白鹿原原坡之北,中間流著一條例淌河灞水,形成一條狹窄的川道,俗稱灞川,逆水而上經藍田約五十里進入王維的輞川。由我祖居的老屋涉過灞水走過平川登上驪山南麓的坡道,大約也就半個小時。水土和氣候無大差異,火晶柿子的品質也難分上下,然而形成氣候形成品牌的仍然是臨潼。

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攜妻引子到西安時,參觀兵馬俑往來的路上,王子發現路邊有農民擺的火晶柿子小攤,問及此果,陪隨人員告之。回到西安下榻處,有心的接待人員已經擺放好一盤經過精心挑選的火晶柿子,並說明吃法。王子生長在熱帶,未見過亦未吃過北方柿子並不足怪,恰是這種中國關中的火晶柿子令其讚賞不絕,直到把一盤火晶柿子吃完,仍然還要,不管斯文且不說了,連陪隨人員的勸告(食多傷胃)也任性不顧。果然,塞了滿肚子火晶柿子的王子到晚上鬧起肚子來,引起各方緊張,直接報告北京相關領導,弄出一場虛驚。王子雖然經歷了一個難受的夜晚,離開西安時仍不忘要帶走一籃火晶柿子。

這個真實的傳聞流傳頗廣。在關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柿子,竟然上了招待外賓的果盤,而且是高貴的王子,確實令當地人始料不及。想來也不足奇,向來都是物以稀為貴的。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到與臨潼連界的藍田縣查閱縣誌時發現,清末某年,關中奇冷,柿樹竟然死絕了。我得到一個基本常識,柿樹原來耐不得嚴寒的。但那年究竟"奇冷"到怎樣的程度,卻是無法判斷的,那時怕是連一根溫度計也沒有。到20世紀90年代頭上,我在原下的祖屋寫作《白鹿原》的時候,這年冬天凍死了一批柿樹,我至今記得這年冬天的最低溫度為零下十四度,持續了大約半月左右,這是幾十年來西安最冷的一個冬天。村子裡許多農戶剛剛掛果的葡萄統統凍死了,好多柿樹到春末夏初還不發芽,人們才驚呼柿樹被凍死了。我也便明白,清末凍死柿樹的那年冬天"奇冷"的程度,不過是零下十幾度而已。

編志人在敘述"奇冷"造成的災害時,加了一句頗帶憐憫情調的話,曰:柿可當食。我便推想,平素當作水果的柿子,到了饑饉的年月裡,就成為養生活命的吃食了。確鑿把柿子頂做糧食的事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及十年"文化大革命"之中,臨潼山上的山民從生產隊分回柿子,五斤頂算一斤糧食。想想吧,作為口福消遣的柿子是一種調節和品嚐,而作為一日三餐的主食,未免就有點殘酷。然而,我又胡亂聯想起來,被當地山民作為糧食充飢的柿子,在西哈努克的王子那裡卻成為珍果,可見人的舌頭原本是沒有什麼天生貴賤的。想到近年某些弄得一點名堂的人,硬要作派出貴族狀,硬要作派出龍種鳳胎的不凡氣象,我便擔心這其中說不準會潛伏著類似火晶柿子的滑稽。

我在祖居的屋院裡蓋起了一幢新房,這是80年代中期的事,當時真有點"李順大造屋"的感受。又修起了圍牆,立了小門樓,街門和新房之間便有了一個小小的庭院。我便想到栽一株柿樹,一株可以收穫火晶柿子的柿樹。

我的左鄰右舍及至村子裡的家家戶戶,都有一棵兩棵火晶柿樹,或院裡或院外;每年十月初,由綠色轉為橙黃的柿子便從墨綠的樹葉中脫穎而出,十分耀眼,不說吃吧,單是在屋院裡外撐起的這一方風景就夠惹眼了。我找到內侄兒,讓他給我移栽一棵火晶柿子樹。內侄慷慨應允,他承包著半條溝的柿園。這樣,一株棒槌粗的柿樹便植栽於小院東邊的前牆根下,這是秋末冬初最好的植樹時月裡做成的事。

這株柿樹栽下以後,整個前院便生動起來。走出屋門,一眼便瞅見高出院牆沐著冬日陽光的樹杆和樹枝,我的心裡便有了動感。新芽冒出來,樹葉日漸長大了,金黃色的柿花開放了,從小草帽一樣的花萼裡托出一枚枚小青果,直到綴滿枝丫的紅燈籠一樣的火晶柿子在牆頭上顯耀……期待和祈禱的心境伴我進入漫長的冬天。

20世紀50年代初我讀國小時,後屋和廈房之間窄窄的過道里有一株火晶柿樹,若小碗口粗,每年都有一樹紅亮亮的柿子撐在廈房房瓦上空。我於大人不在家時,便用竹竿偷偷打下兩三個來,已經變成橙黃的柿子仍然澀澀的,澀味裡卻有不易捨棄的甜香。母親總是會發現我的行為,總是一次又一次斥責,你就等不到摘下擱軟了熟了嗎?直到某一年,我放學回家,突然發現院裡的光線有點異樣,抬頭一看,罩在過道上空的柿樹的傘蓋沒有了,院子裡一下子豁亮了。柿樹被齊根鋸斷了。斷茬上敷著一層細土。從斷茬處滲出的樹汁浸溼了那一層細土,像樹的淚,也似樹的血。我氣呼呼問母親。母親也陰鬱著臉,告訴我,是一位神漢告誡的。那幾年我家災禍連連,我的一個小妹夭折了,一個小弟也在長到四五歲時夭亡了,又死了一頭牛。父親便請來一位神漢,從前院到後院觀察審視一番,最終瞅住過道里的柿樹說:把這樹去掉;父親讀過許多演義類小說,於這類事比較敏感,不用神漢闡釋,便悟出其中玄機,"柿"即"事"。父親便以一種泰然的口吻對我說,柿樹栽在家院裡,容易生"事"惹"事"。去掉柿樹,也就不會出"事"了。我的心裡便怯怯的了,看那鋸斷的柿樹茬子,竟感到了一股鬼氣妖氛的恐懼。

沒有什麼人現在還相信神漢巫師裝神弄鬼的事了,起碼在"柿"與"事"的咒符是如此。因為我的村子裡幾乎家家戶戶的院裡門外都有一株或幾株柿樹。人在災變連連打擊下便聯想到神的懲罰和鬼的作祟,這種心理趨勢由來已久,也並非只是科學滯後的中國鄉村人獨有,許多民族,包括科學已很發達的民族也頗類同,神與鬼是人性軟弱的不可避免的存在。我在前院栽下這棵柿樹,早已驅除了"柿"與"事"的文字遊戲式的咒語,而要欣賞紅柿出牆的景緻了。漫長的冬天過去了。春風日漸一日溫暖起來。我栽的柿樹遲遲不肯發芽。

直到春末夏初,枝梢上終於努出綠芽來,我興奮不已,證明它活著。

只要活著就是成功,就有希望。大約兩月之後,進入伏天,我終於發覺不妙,那僅僅長到三四寸長的幼芽開始萎縮。無論我怎樣澆水,疏鬆土壤,還是無可挽回地枯死了。

這是很少有的現象,我喜歡栽樹,不敢說百分之百成活,這樣的情況確實極少發生。這株火晶柿子樹是我尤為用心栽植的一棵樹,它卻死了。我久久找不出死亡的原因,樹根並無大傷害,樹的陰陽面也按原來的方向定位,水也及時適度澆過,怎麼竟死了呢。問過內侄兒,他淡淡地說,柿樹是很難移栽的,成活率極低。我原是知道這個常識的,卻自信土命的我會栽活它。我犯了急功近利輕易求取成功的毛病,急於看到一棵成景的柿樹。於是便只好迴歸到最老實之點,先栽軟棗苗子,然後嫁接火晶柿子。

一種被當地人稱作軟棗的苗子,是各種柿樹嫁接的唯一的砧木。軟棗生長十分潑勢,隨便甚至可以說馬馬虎虎栽下就活了。我便在小院的西北角栽下一株軟棗,一年便長到齊牆的高度。第二年夏初,請來一位嫁接果樹的巧手用俗稱熱粘皮的芽接法一次成功,當年冒出的正兒八經的火晶柿子的新枝,同樣躥起一人高。葉子大得超過我的巴掌,新出的綠色的杆兒竟有食指粗,那蓬勃的勁頭真正讓我時時感知初生生命的活力。為了防止暴風折斷它的尚為綠色的嫩杆,我為它立了一根木杆,綁扶在一起,一旦這嫩杆變成褐黑色,顯示它已完全木質化了,就儘可放心了。我於興奮鼓舞裡獨自興嘆,看來栽成樹走捷徑還是不行的。這個火晶柿子樹的起根發苗的全過程完成了,我也就留下了一棵樹的生命的完整印象,至今難以忘懷。

這株火晶柿樹後來就沒有故事了。沒有蟲害病菌侵害,在院裡也避免了牛馬豬羊的騷擾,對水呀肥呀也不講究,忽忽喇喇就長起來了,分枝分杈了,長過牆頭了,形成一株青春活力的柿樹了。這年冬天到來時,我離開久居的祖屋老院遷進城裡去,一年難得回來幾次,有一年回來正遇著它開花,四方卷沿的米黃色小花令人心動,我忍不住摘下兩朵在嘴裡嚼著嚥下,一股帶澀的甜味兒,竟然回味起揹著父母用竹竿偷打下來的生柿子的感覺。

今年春節一過,我終於下定決心迴歸老家,爭取獲得一個安靜吃草安靜回嚼的環境。我的屋簷上時有一對追逐著求偶的咕咕咕叫著的斑鳩。小院裡的樹枝和花叢中常常棲息著一群或一對色彩各異的鳥兒。隔牆能聽到鄉友們議論天氣和莊稼施肥澆水的農聲。也有小牛或羊羔躥進我忘了關閉的大門。看著一個個忙著農事、忙著趕集售物的男人女人毫不注意修飾的衣著,我常常想起那些高階賓館車水馬龍衣冠楚楚口紅眼影的景象。這是-鄉村。那是城市。大家都忙著。大家都在爭取自己的明天。

我的柿樹已經碗口粗了。我今年才看到了它出芽、開花、坐果到成熟的完整的生命過程。十月初,柿子日漸一日變得黃亮了,從濃密的柿樹葉子裡顯現出來,在我的牆頭上方,形成一幅美麗的風景。我此時去了一趟滇西,回來時,妻子已經讓人摘卸了柿子。

裝在紙箱裡的火晶柿子開始軟化。眼見得由橙黃日漸一日轉變為紅亮。有朋自城裡來,我便用竹籃盛上,忍不住說明:這是自家樹上的產物。多路客人無論長幼無論男女,無不驚歎這火晶柿子的醇香,更兼著一種自家種植收穫的鄉韻。看著客人吃得快活,我就想起一件有關火晶柿子的軼趣。某年到一個筆會,與一位作家朋友聊天,他說某年到陝西參觀兵馬俑的路上品嚐了火晶柿子,尤感甘美,臨走時又特意買了一小籃,帶回去給尚未嘗過此物的南方籍的夫人。這種軟化熟透的火晶柿子稍碰即破,當地農民用剝去了粗皮的柳條編織的小籃兒裝著,一層一層倒是避免了擠壓。他一路汽車火車,此物不能裝箱,就那麼拎著進了家門,便滿懷愛心獻給了親愛的夫人。揭開柳條小籃,取出上邊一層紅亮亮的柿子,情況頓覺不妙,下邊兩層卻變成了石頭。可以想象他的懊喪和生氣之狀了:事過多年和我相遇聊起此事,仍然大氣難抑,末了竟衝我說,人說你們陝西人老實,怎麼這樣惡劣作假?幾個柿子倒不值多少錢,關鍵是讓我幾千里路拎著它,卻拎回去一籃子石頭,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在誰也會是懊喪氣惱的,然而我卻調侃道,假導彈假飛船沒準兒都弄出來了,陝西農民給柿籃子裡塞幾塊石頭,在中國蓬蓬勃勃的造假行業裡,只能算是啟蒙生或初級水平,你應該為我的鄉黨的開化而慶祝。朋友也就笑了。我隨之自我調侃,你知道我們陝西人總結經濟發展滯後的原因是什麼嗎?不急不躁,不跑不跳,不吵不鬧,不叫不到,不給不要,所謂關中人的"十不"特性。所以說,一個兵馬俑式的農民用當地稱作料僵石(此石特輕)的石頭冒充火晶柿子,把諸如我所欽敬的大城市裡的名作家哄了騙了涮了一回,多掏了他幾枚銅子,真應該慶祝他們腦瓜裡開始安上了一根轉軸兒,靈動起來了。

玩笑說過也就風吹雨打散了。我卻總想著那些往柳條編的小籃裡塞進冒充火晶柿子的石頭的農民鄉黨,會是怎樣一種小小的得意……

陳忠實寫植物抒情散文:父親的樹

我對父親的一個尤為突出的記憶,就是他一生愛栽樹。他是個農民,種玉米種麥子務弄棉花是他的本職主業,自不必說,而業餘愛好就是栽樹。我家在河川的幾塊水地,地頭的水渠沿上都長著一排小葉楊樹。水渠裡大半年都流淌著從灞河裡引來的自流水,楊樹柳樹得了沃土好水的滋養,迎著風如手提般長粗長高。隨意從楊樹或柳樹上折一根枝條,插到渠沿的溼泥裡,當年就長得冒過人頭了,正如民間說的"三年一根椽,五年長成檁"的速度。上世紀50年代中期以前,我的父親就指靠著他在地頭渠沿培植的這些楊樹,供給先後考上高小和國中的哥和我的學雜費用。那時的國小高年級,我都是住宿搭灶的學生。父親把楊樹齊根斫下來,賣了椽子,大約七八毛錢一根,再把樹根刨出來,剁成小塊,晒乾,用兩隻大老籠裝了,挑過灞河,到對岸的油坊鎮上去賣。每百斤可賣一塊至一塊兩毛錢。我至死都不會忘記50年代中期的這兩項貨物--椽子和木柴的市場價格。無需解釋原因,它關涉我能否在高小和國中的課堂上繼續坐下去。父親在砍了樹幹刨了樹根的渠沿上,當即就會移栽或插下新的楊樹秧或樹枝,期待三年後砍下一根椽子賣錢。父親賣椽賣柴供兩個兒子唸書的舉動無意間傳開,竟成為影響範圍很寬的事。直到現在,我偶爾遇到一些同裡鄉黨,見面還要感嘆幾句我父親當年的這種勞動,甚至說"你伯總算沒有白賣樹賣柴"的話。不久,農村實行合作化以後,土地歸集體,父親也無樹根可刨了。我就是在那一年休了學,國中剛唸了一個學期。不過,我那時並不以為休學有多麼嚴重,不過晚一年畢業而已,比起班上有些結婚和得了兒女的同學,我是年齡最小的一個。這是解放後才獲得唸書機會的鄉村學生的真實情況,結婚和生孩子做父母的七年級學生每個班都有幾個,不足為奇。

我在每個夏天的週日從學校回到家中,便要給父親的那棵椿樹秧子澆一桶水。這樹秧長得很好。新發出的嫩枝竟然比原來的杆子還粗。肯定是水肥充足的緣由。某一個週六下午我回家走到門口,一眼望見椿樹苗新冒出的嫩枝折斷了頭,不禁一驚,有一種心疼的惋惜。猜想是被誰撞折了,或被哪個孩子掐折了。晚上父親收工回來吃晚飯時。說是一個七八歲的騷娃(調皮搗蛋的娃)用彈弓打斷的。父親說,娃嘛!就是個騷娃喀。用彈弓耍哩瞄準哩,也不好說他啥。後來就在斷折處,從東西兩邊發出兩枝新芽來,漸漸長起來。我曾建議父親,小樹不該過早分杈,應該去掉一枝,留下一枝才能長高長直。父親說,先不急,都讓長著,萬一哪個騷娃再折掉一枝,還有一枝。父親給騷娃們留下了再破壞的餘地,我就不僅僅是聽從了,還有某點感動。再說這椿樹秧子剛冒出來便遭攔頭折斷的打擊,似乎憋了氣,硬是非要長出一番模樣來,從側旁發出的兩根新芽更見茁壯,眼見著拔高。競相比賽一般生機勃勃。父親怕那細杆負載不起茂盛的葉子,一旦颳風就可能折斷,便給樹幹捆綁一根立杆,幫扶著它撐立不倒不折。這椿樹便站立住了。無意間幾年過去,我大學聯考名落孫山回鄉當了民辦教師,為生活為前程多所波折,似乎也不太在意它了,這椿樹已長得小碗粗了。小碗粗的椿樹已經在天空展開枝權和傘狀的樹冠,卻仍然是兩根分枝,父親竟沒有除掉任何一根,他說越長越不忍心砍那多餘的一根分枝了,就任其自由生長。這椿樹得了父親的寬容和心軟,雙枝分權的形態就保持下來,直到現在都合抱不攏的大樹,依然是對稱平衡的雙枝撐立在天空,成為一道風景,甚至成為一種標誌。有找我的人向村人問路,最明瞭的回答就是,門口場塄有一棵雙杈椿樹。

到80年代初始,生活已發生巨大轉機,吃飽穿暖已不再成為一個問題的好光景到來時,我已籌備拆掉老朽不堪的舊房換蓋新房了,不料父親得了絕症。他似乎在交待後事,對我說,場塄上那棵椿樹,可以伐倒做門窗料。我知道椿樹性硬卻也質脆,不宜做檁當樑,做門窗或桌椅卻是上好木材。父親感慨說,我栽了一輩子樹,一根椽子都沒給自家房子用過,都賣給旁人蓋房子了,把這椿樹伐下來,給咱的新房用上一回。我聽了竟說不出話,喉頭髮哽。緩解一陣後,我對父親說,門窗料我會想辦法購買(那時木材屬統購物資),讓椿樹長著。我說不出口的一句話是,父親留給我的活物,就只剩下這一棵椿樹了。不久,父親去世了,椿樹依然蓬勃在門外的場塄上。80年代初,我隨之獲得專業寫作的機會,索性回到原下老家圖得清靜,讀書寫作,還住在遇到陰雨便擺滿盆盆罐罐接漏的老屋裡。還繼續籌備蓋房。某一天,有兩三個生人到村子裡來尋買合適的樹,一眼便瞅中了我父親的這棵椿樹,向村人打聽樹的主人。村人告訴說,那主家自己準備蓋房都捨不得伐它。你恐怕也難買到手。買家說可以多掏一些錢,隨之找到我,說椿樹做傢俱是好材料,蓋房未必好,可以多給一些錢,讓我去選購木這些上好的蓋房材料,並說明他們是做傢俱賣的生意人。我自然謝絕了。這是絕無商議餘地的事。我即使再不濟,也不能把父親留給我的最後一棵樹砍了。這椿樹就一直長著,直到現在。每隔一段時日抽空回到老家,到門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棵椿樹,父親就站在我的眼前,樹下或門口;我便沒有任何孤獨空虛,沒有任何煩惱,沒有任何醃臢的事能夠把人膩死……

陳忠實寫植物抒情散文:種菊小記

朋友在一家公園供職,前年送我幾盆花色各異的菊花,我大為驚訝,人工竟然能培養出這樣爭奇鬥妍的花色品種來。

花謝之後,我便將盆栽菊花送回鄉下老家,移栽到小院裡。一來是偷懶,免得時時操心旱澇,也少去了天天或隔天澆水的麻煩,土地裡畢竟要比花盆耐得伏旱。二來是出於性情,我更喜歡那些自發自然自由生長的原生形態的草木,向來不大欣賞那種裁剪得太規整的東西,包括盆栽花木,尤其不忍心觀賞那些被人為地扭曲到奇形怪狀的盆景,總是產生欣賞女人小腳的錯覺。這樣,這幾盆菊花一旦移栽到小院的泥土裡,便被迫還原為野生形態,任由其發芽、長莖,任由其倒伏在地上。秋來時花兒開了,白色的更顯得白,紫色的更顯得紫,抽絲帶鉤的花瓣更顯得生動。只是比原先的花要小許多了。小點就小點吧,少了修飾的痕跡,看起來我倒覺得更順眼。

今年清明前,妻子去了一回城鄉交界處死灰復燃了的古廟會,買了幾團菊花的根,同樣栽在小院裡,一視同仁,一任其自由發展,只是不知道這幾種菊花是何品種,開什麼形狀的花色。一團團的花根埋到地下,也就埋下了一團團的花謎,看著蓬勃起來的葉子和莖稈,常常就有揭開謎底的期待。我在這些菊花旱得葉子發蔫時,便用井水澆個透溼澆個痛快,便可耐得多日高溫。入秋後一場陰雨,原有的新栽的菊花稈莖全都匍匐到地上,撲倒在院中的路徑邊沿,我也不想扶起它。有鄉友來,建議並出主意,弄幾根竹棍或樹枝,把菊花枝稈兒綁扶起來。我口頭應諾,卻仍未實施,心裡想著,它自己長得太瘋太軟,它自己撐持不住要撲倒在地,何必要我扶綁。再說鋪地的菊花開了,當會是另一種風情,也許呢。

前不久有一次時日不長的外出。回到原下的小院時,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惹人的金黃,黃得那麼燦爛,黃得那麼鮮嫩,又黃得那麼沉靜,令我抑止不住心顫。記得離家時,這一叢叢古廟會上買來的菊花已呈現出繁密的骨朵花苞,我以為花期尚早,因為暑氣漚熱還在,起碼也應在野菊花之後,不料,它率先開了,這一叢菊花的謎就這樣揭開,金色鋪地,花團錦簇,一團一團的金黃的花朵任性開放,直教我左看右看立著看蹲下看不忍離去。

看到這一叢鋪地盛開的菊花,金黃金黃的顏色,腦海裡便浮出黃巢那首廣為流傳的《詠菊》的詩來。說真話,我記著這首詩,卻不喜歡這首詩:從表徵意義上,我不贊同"我花開罷百花煞"的狹隘小氣。如果真應了黃巢的心願,百花煞盡,只存留菊花,這世界就太單調太孤清了。不光在我不能忍受,恐怕任何正常的人都會不堪的。黃巢的咒語自己未能實現,卻在千餘年後的"文化大革命"中發生了,中國文壇百花煞盡,只准存活八個樣板戲。搞到一花獨放獨尊,肯定會出麻煩,肯定長久不了的。從這首詩的深層說,黃巢不過是以菊花自喻,隱含著稱王稱霸的政治抱負。聯想到剛剛做了皇帝的李自成的胡來,以及尚未完全稱帝的洪秀全和他的諸王們的胡整,黃巢即使做了皇帝,肯定也強不到哪兒去。只有菊花是無辜的,向來被有風骨的文人學士暗喻明戀地作為傲霜獨立品行的一種花,無端地被稱帝當王心切的黃巢拉出來稱了一回霸,連柔嫩可人的花瓣也被擬化為黃金盔甲。

昨日傍晚,陰霾初開,夕陽在雲縫中乍洩乍收。我走出小院,走上村後的原坡,野花悽迷,蚱蜢起落,樹青草也綠著,卻已分明是秋的景緻了。山溝裡,坡坎上,一簇簇一叢叢野菊花已經含苞,有待綻放。往昔的記憶中,這山野間的菊花一旦開放,滿山遍野都是望不斷的金黃,我家小院裡的那一叢無法比擬,任何花園裡的嬌生慣養的公主般的同類也是無法比擬的。那種天風地氣所孕育的野菊花,其氣象其爛漫其率真,都是人工或小院所難以為之的。

作菊花詩兩首,以釋懷,以備忘。其一家菊

含露凝香鋪地開,小院金菊報秋來。

秋風秋雨秋陽好,頓生詩情上高崖。

其二野菊

何事爭春鬥妍態,不與桃杏一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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