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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綏銘簡介

《金瓶梅》為什麼不是“淫書”?

潘綏銘簡介

——中國人民大學性社會學研究所 所長 潘綏銘

許多人都以為:《金瓶梅》是一本黃得不能再黃的"淫書"。94年有人私印並販賣此書,結果被列為全國大案要案,為首者被判死刑,後腦勺上多了個窟窿。

其實,對於《金瓶梅》淫不淫,至少有兩個關鍵的問題好問:

第一,它到底寫了多少性行為呢?

第二,這些描寫是不是必要的,有沒有文學價值?

對於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比較簡單:《金瓶梅》全書共有100萬字之多,其中描寫性行為的文字只有3萬左右。因為這3%就把全部100萬定為"淫書",恐怕是國小算術沒有學好。

對於第二個問題,我們必須展開來談一談。

許多人都知道,《金瓶梅》這個書名,是從書中三個女子的名字裡各取一字組成的。金,就是潘金蓮;瓶,是李瓶兒;梅則是春梅。但是不知人們想過沒有,這本書的男主人公是西門慶,為什麼不用他的名字?如果非用女人的名字不可,那麼西門慶有五個妻妾,一輩子跟19個女人有過性關係,作者為什麼單單挑出這三位女子來做書名?

原來,這三個女子是當時三種女性的典型代表。潘金蓮代表著一種把愛情、激情和風情集於一身的、不守封建婦道的女性。李瓶兒代表著夫唱婦隨、傳宗接代的賢妻良母。春梅則代表著對主人和主人的後代無限愚忠、鞠躬盡瘁的丫頭和女奴。她們都生活在西門慶的身邊,盡情盡力地扮演著自己不同的角色。

如果僅僅如此,作者用她們三人來作書名也就不見得有什麼高明之處。《金瓶梅》之所以能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的高峰,關鍵在於作者詳盡地、栩栩如生地描繪了這三個女子之間,尤其是潘金蓮與其他女性之間,為爭奪西門慶的愛情而展開的連綿不絕的明爭暗鬥。

從全書來看,潘金蓮是先勝後敗。西門慶雖然不斷地沾花惹草,但終究還是在潘金蓮的懷裡縱慾而亡。但是在西門慶身後,李瓶兒卻由於生了兒子而名正言順地執掌了全部家政大權。不過,隨著家境的衰微,真正支撐著這個殘窩的卻是身為丫頭的春梅。所以從全書的情節發展來看,它的名字確實應該是金、瓶、梅,而不應該是封建正統所排定的瓶(實際上的正妻)、金(妾)、梅(丫頭)。

那麼,這三個女子之間究竟是如何互相競爭的呢?這就談到我們這篇文章的主題了--性。

潘金蓮認識到:西門慶的效能力強盛,又對孔孟之道不屑一顧,四出風流。因此要栓住他的心,唯有用更多、更奇、更激情化的性技巧來擊敗別的女人的競爭。潘金蓮真的這樣做了,而且她自己也是很懂性愛享受的人,做起來也就格外自然流暢。例如,全書的第一處性描寫就是寫他們倆一見鍾情、急不可待地"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接著又使出了"吃鞋杯"、"倒澆紅蠟燭"、"夜行船"、"粉蝶偷香"、"蜻蜓點水"等性技巧。作者說:"那婦人枕邊風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而且西門慶第一次在潘金蓮的陰門蓋子上施展出他那"燃香燒痕"的特有手段。

隨後,潘金蓮一被娶回西門慶的家,馬上暗自打量其他四個老婆,準備性方面的競爭。果然,由於別人"風月多不及金蓮",所以她和西門慶"凡事如膠似漆,百依百隨。淫慾之事,無日無之。"而且她還讓西門慶知道,她的獨特之一就是"第一好品簫"。

誰知事隔不久,西門慶又把春梅也"收房"了,而且"甚是寵她"。但更嚴重的是,西門慶又與李瓶兒(當時是別人的老婆)偷情,而且李瓶兒"生得白淨,身軟如綿花瓜子一般。好風月,又善飲,……兩個帳子裡放著果盒,看牌飲酒,常玩耍半夜不睡。"潘金蓮敏銳地察覺到了威脅,於是跟西門慶約法三章。但是她並沒有傻到要限制或者改造西門慶,她的第三條規定是:"你過去和她睡了來家,就要告我說,一字不許你瞞我。"

這可真是天下第一妙計!一來可以表現出自己的寬巨集大量;二來又可以迎合西門慶愛講床上事的癖好;三來還可以竊取對方的"軍事機密"。果然,西門慶中計了。他把他和李瓶兒一起看的24幅春宮畫冊帶回家來,被潘金蓮一把搶過去,死也不肯還給他。等到"晚夕,金蓮在房中,香薰鴛被,款設銀燈,豔裝澡牝(陰戶),與西門慶展開手卷(春宮畫),在錦帳之中,效于飛之樂(模仿行事)。"結果"不上幾時,就生出許多枝節,使西門慶變嗔怒而為寵愛,化幽辱而為歡娛,再不敢制她出三不信我。正是:饒你奸似鬼,也吃洗腳水。"於是他們倆"顛鸞倒鳳無窮樂,從此雙雙永不離"。顯然,潘金蓮在與李瓶兒的第一回合競爭中大獲全勝。

一旦打響第一槍,戰爭就連綿無期了。李瓶兒也不是吃素的,她使出"好馬爬"和"倒插花"的手段,又和西門慶一起使用"緬鈴"(一種女用的性工具),把他拉向自己。潘金蓮也不示弱,大白天的就跟西門慶用起"緬鈴"來。李瓶兒接著又來了個"事後品簫"。潘金蓮則還以"夢中品簫",外加"隔山取火"和"丫頭觀戰"。還怕勝券不穩,又把口交擴充套件到自己的酥胸香乳。

金蓮和瓶兒鏖戰正酣,半路又殺出個"程咬金"。大老婆月娘原本風情稍遜,此時也逗得西門慶和她搞"雙肩挑",還在愛撫中"噙酒哺與她吃"。接著又冒出個宋惠蓮,用的是"夏月常不穿褲兒,只單吊著兩條裙子,……口中常噙著香茶餅兒",把西門慶勾去和她做愛。李瓶兒也不閒著,專撿西門慶和她做愛時說出她已經懷孕,把個一貫不顧女人死活的西門慶哄得居然說:"我的心肝,你怎麼不早說?既然如此,你爹胡亂耍耍吧。"

這些話"都被金蓮在外聽了個不亦樂乎。"潘金蓮認定,非打一個大戰役不可了。於是她斷然地策劃了"醉鬧葡萄架"一場戲。

這是全書中最長、最甚的一段性描寫。後來的各種"潔本"無不悉數刪去,害得筆者也不能詳述,只好籠統地說:雙方在那短短的時刻裡竟然先後運用了"足刺激"、"金龍探瓜"、"倒入翎花"、"金彈打銀鵝"、"醃李子"等手段,還用了"銀托子"、"硫磺圈"等性工具和"閨豔聲嬌"等性藥,直弄得潘金蓮出現假死。當然,潘金蓮即使在這等時候也沒有忘記她的主旨,對西門慶撒嬌說:"我曉得你惱我,為李瓶兒,故意使這促,卻來奈何我。今日經著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看,這才叫"糖衣炮彈"呢!

經此一役,金蓮還不放心,書中寫道:"(金蓮)因前日西門慶在翡翠軒誇獎李瓶兒身上白淨,就暗暗將茉莉花蕊兒攪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得白膩光滑,異香可掬;使西門慶見了愛她,以奪其寵。"西門慶果然又中計了,被誘得使出"踞提而觀"的手段。潘金蓮不失時機地以醋邀寵:"怪貨!只顧端詳什麼?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兒的身上白就是了。她懷著孩子,你便輕憐痛惜。俺每(們)是拾(來的)兒,由著這等掇弄!"

誰料到,家裡尚且未見輸贏,外面又來了王六兒、愛月、林太太、如意兒、葉五兒、章四兒等一大隊人馬。她們有的靠著口交和肛交兩件法寶;有的甘心讓西門慶在乳、陰、尾等處燃香燒痕:有的使出"縛床"、"倒掛金鐘"等手段;都把個西門慶迷得夠嗆。他不但把自己的7件性工具一股腦全都用在她們身上,還專門找胡僧討來性藥,跟她們性交時用,甚至跟她們信誓旦旦,大有離潘金蓮而去之勢。

潘金蓮原來還在和李瓶兒爭,發現新情況以後,接連發起了幾次大的反擊。她先是容忍了西門慶對她的肛交(原來她是極其反感的),又以口接他的溺水,後來專門給他製做了性工具、性藥盒子。就連他跟別人性交後回來,也照樣為他品簫。終於,金蓮最終地勝利了,因為西門慶在和她性交時,服用了過多的性藥,一命嗚呼,再也不可能被別的女人奪走了。

這些女人,主要是靠性技巧的競賽來進行爭寵之戰。這就是《金瓶梅》中性描寫的最主要內容。如果全部刪去,我們就不可能明白:西門慶這樣一個淫亂之人,為什麼總是戀著潘金蓮不忍長期離去,以致終於做了她的花下鬼?別的女人又為什麼能屢次從潘金蓮的懷裡暫時地把西門慶奪走?作者把金蓮、瓶兒、春梅做出反差極大的對比,甚至定為書名,究竟又是為了表達什麼?

尤其重要的是,如果沒有這些性描寫,我們就很可能忽略了作者的一大功績:作者在世界文學史上,第一次完整而又深刻地描繪出,男女之間基於性技巧和性生活的高度完美而產生的那樣一種激情澎湃的愛情。

西門慶對潘金蓮的態度,當然不可能脫出當時"男尊女卑"的社會框子。但是我們無法否認,西門慶雖然有過眾多的性伴侶,雖然似乎根本不講恩義,但是他一輩子真正愛的(在他的水平上),還是隻有潘金蓮一個人。

同樣,潘金蓮當然也不可能是一個具有現代平等思想和愛情意識的新女性。她的"性競爭"還是為了爭寵。但是我們也同樣無法否認,她對待西門慶的態度,就是她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的愛(就那個時代而言)。

反過來說,莫非他們兩個互不理睬才叫愛情嗎?我們總不能說,西門慶跟那些過眼煙雲般的女性之間才是真愛吧?也總不能說,潘金蓮必須是個冷血動物,才可能產生和實現真愛吧?說到底,如果我們要求西門慶遵守《婚姻法》。要求潘金蓮變成劉胡蘭,那肯定是我們自己錯了,肯定與《金瓶梅》這本書的好壞無關。

我們現在的人,常常人為地把愛情的定義無限拔高,似乎"壞人"就必定沒有愛情,似乎以性生活為主要載體的愛情就必定不是愛情,似乎我們天生就有無限的權力去貶低、干涉甚至鎮壓那些不符合我們的定義的愛情。這,恐怕就是"知書達理"的人總是把《金瓶梅》定為"淫書"的主要心理依據。(按照福科的說法,這叫做"人人心底的法西斯"。)

我們還常常會產生另一種錯覺:似乎我們只要容忍那些不符合我們的定義的愛情的存在,我們自己的高尚純潔浪漫的愛情就必定會遭到威脅與破壞。尤其是,一個自認高尚的人,如果不去貶低那些不符合"高尚"定義的愛情,那麼他(她)自己似乎就必定不可能擁有任何高尚的愛情,似乎他(她)就必定也是流氓蕩婦之輩。這,恐怕就是很少有人能夠正視《金瓶梅》裡的"淫穢描寫"的深刻文學意義的根本社會原因。(按照筆者的說法,這叫做"等級化人格所帶來的恐怖"。)

《金瓶梅》所描寫的,是一種在雙方不斷的互相爭鬥之中,在與別的女人不停地競爭之中,一步步發展起來的真正意義上的性之愛。而且,這種以性為主線、以性為載體、情與性交融合一的愛情,恰恰是在文學中空前絕後的。

在1700年以前的中國文學史上,可曾有過這種本來意義上的真正的"小說"?可曾有人描寫過這種真正的性之愛?甚至,可曾有人真的把"市井之徒"當作人來描寫,而且居然寫出了他們的情感生活?

往後說,《紅樓夢》雖然也寫愛情,但那完全是另外一種東西。它像詩詞,像琴棋書畫,甚至有些像是貴族們的矯情。大概,這就是歷代文人捧《紅》而貶《金》的主要原因吧。

即使到了現在,即使有的作品被認為是在模仿《金瓶梅》,但是仍然沒有什麼人能夠做到:同時審視兩大性別(而不是把女人簡單化為性機器)、專心塑造個性人物(而不是新增性佐料)、如此深刻、如此精妙地描繪出這種性之愛。

即使進行當時的橫向比較,那麼,這種性之愛與"牛郎織女"、《西廂記》等作品中的愛情,顯然是全然不同的;與古代的"房中術"也大相徑庭;與孔孟之道所宣揚的性道德和夫妻規範當然更有天壤之別。如果來點"中西對照",那麼它也大大不同於西方20世紀之前文學中的騎士之愛、宮廷愛情、維多利亞時代的所謂"貞潔愛情"。

為什麼會是這樣?因為在《金瓶梅》產生的那個時代裡,中國出現了世界歷史上第一次"性革命"。而且,《金瓶梅》所描繪的這種性之愛居然能夠出現、能夠廣為流傳,本身就是"性革命"的表現之一。

因此,無論從文學的典型性來說,還是從它所具有的社會歷史意義來說,《金瓶梅》都是中國和世界幾千年文學史中獨一無二的"黃山"。不管我們能不能認同它所描繪的這種性之愛,我們都無法否認它的巨大價值。

因此我要說:《金瓶梅》是天下第一奇書,但絕不是"淫書"。《金瓶梅》,不能刪!(發表於(深圳)《街道》雜誌,1997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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