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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吉萬簡介

春閒

羅吉萬簡介

作者:羅吉萬[布依族]

好晴天。雪化了。初春的太陽光,和著化雪的冷氣,一同落到人們身上。

這是大年八年級的午後。

山寨裡的一幫年輕媳婦,穿戴得新嶄嶄,坐在寨腳的小溪邊繡花。

領頭的,自然是谷丁嫂。谷丁嫂年紀輕輕,便做了八年的寡婦了。她的言語不多,笑也很輕,很沉靜。但是,她在這幫姐妹們當中,卻常常像一隻頭雁。

她們盤腿相向坐成一圈。腳邊放著細篾針線籃,方的,圓的,一色金黃,也是花一般的精緻。她們坐的,是一堵寬展的青石包,剛被雪水洗刷得很乾淨。四周生著一些刺藜蓬;臨溪佇立著一株老柳樹,灰褐的光枝條長長地垂下來,在女人們的頭頂上隨風輕拂。

她們捏著繡花針,牽動五色絲線,一下一下,靈巧地飛舞開去,手鐲串在腕上叮噹作響,閃著銀白和谷黃的光。若干件新衣裳那樣重起來穿著,滾邊衣領疊了厚厚的一圈;襟角翻起時,像翻動一冊紫青色的書頁,散發著濃濃的染靛氣味。不輕易穿一回的翹鼻子繡花筒鞋,尖翹在闊大的褲筒或百褶裙腳的外邊,鞋鼻尖兩側的錦繡花色,在陽光下顯得十分漂亮。

是的,因為是過年。當然,在早些年,連過年也吃喝得很寒磣的時候,也難得有這種閒興。現在呢,過一個年,能夠做很多的米酒和粑粑了,肉食之類比較充裕了,那麼,就更應該把箱櫃裡的好衣裳翻出來穿上,才叫人更覺得圓滿。然後,再邀約著到春水邊來繡繡花,說說笑,這不是很愜意的事麼?

可是,事情並不完全是這樣。

在這個大年八年級裡,這些女人們,原來並不是十分的愉快。

小溪對面的寨子,一片悄寂,沒有了過年的熱鬧聲息。聽不見銅鼓的聲音,聽不見嗩吶和芒鑼的聲音;月琴和洞簫,還有小收音機,以及娃娃們的炮仗,也已經消失了好一陣,飛到十幾裡外的盤石鎮街上湊熱鬧去了。那裡,今天有球賽,有花燈和地戲,還玩龍,晚上還有電影。山寨裡的男人們,娃崽們,都被吸引到那裡去了,把過年的喜氣熱氣,全帶走了。

屋簷水還在懶懶地滴。山野裡背陰的地方,還亮著一團一團的殘雪。炊煙的淡藍,竹林的翠綠,春聯的鮮紅,這時,在懶懶的陽光裡,那樣無精打采,似乎昏昏欲睡,顯得無盡的寂寞。偶爾,有了幾聲雞唱,幾聲狗咬,幾聲老年人的嘶啞的咳嗽或對話,但很快又消失了,又延續著久久的空寞和寧靜。

彎彎曲曲的山路,疊著一路雜花花的腳印,像一條土色的花帶子,牽出寨門,越過小橋,沿著溪岸,循著田埂,遠遠地搭過山埡口那邊去,牽動著女人們的心裡……

“姐妹些!走,我們也上盤石街玩去,直等夜晚看了電影再轉來。他們男人吃飽喝夠了就野腳,當真做女人的就該這樣劃不著麼?”

坐在谷丁嫂緊旁的韋家么嫂,歇住針腳,望著路上的腳印,嘟著小包穀嘴這樣說。

“二輩人吧,”年歲稍長的惠枝嫂說,“到二世就該我們變男身,他們變女身,我們討老婆,他們嫁人磨命。”

這話把姐妹們逗笑了。

“老子才不信那鬼話呢!今生管不到來生的事。”韋么嫂巴著谷丁嫂的肩膀又笑道:“唉!還是我們谷丁嫂好,守寡就守寡,少了好多氣來生受,男人些都是沒良心!”

谷丁嫂沒聲地笑了笑,兩頰泛紅,還未及答話,大家就鬧喧喧搶著說開了。三個女人一臺戲,幾乎分不清誰是誰的言語了。

“我說呀,都懶得做晚飯,看這些沒良心的遊樂夠了轉來吃個哪樣?”

“哼!那你就張起皮子等著當鼓打吧!唉,女人女人,本來就叫‘屋頭人’。認命吧!”

“鬼!老孃就不服那個氣!女人咋個啦?我看這世上若沒得女人才真要亂套哩!瞧那些討不到婆娘的老寡公,成不成日子,像不像人樣?”

“是嘛,說起話醜死了,你怕那男人些又是什麼了不起得很?有些騷雞公十天不得挨女人的邊,就磨皮擦癢貓抓心了。哈!要不怎麼有些還是當官官的,在外統管萬千人,回家就得受老婆管,被擰了耳朵還要陪笑臉哩!”

“嘻嘻嘻!……”

“哈哈哈!……”

“呀呀呀!”谷丁嫂這時說道,“鬼女人些,怕是過年吃油了肚腸嗝臭了嘴了,盡都越講越邪神!”

韋么嫂笑道:“喲!我那好正經的阿嫂喲,反正你這輩子是安心守寡到白頭的了,男人不男人與你沒相干,妹們講點笑話你何必眼紅?”

“咦!死女子!”谷丁嫂使勁捶著韋么嫂那精瘦的肩頭罵道,“嚼爛舌條的包穀雀!”

韋么嫂閃動著狡黠的眼睛做了個鬼臉,裝著很疼的樣子縮著脖頸叫道:“哎喲喲!打死人啦!那門閂,那門閂可不是我偷的呀!……”

一邊叫嚷,一邊就咯咯地笑。女人們都曉得“門閂”是什麼一回故事,也鬨然笑了起來。

谷丁嫂那臉子頓時羞紅了,提起繡花針就要去錐韋么嫂。韋么嫂笑著,一竄,躲到惠枝嫂的背後去了。大家笑著,都罵韋么嫂“那小包穀嘴太壞了”,嚇唬著要拋她下河喂春魚去。

谷丁嫂子那段“門閂”的趣事,山寨的女人們幾乎無人不曉。只是,一從她守寡過後,就沒人再當著她的面提談起來調笑了。韋么嫂這是第一次違犯了眾姐妹默契了多年的忌規。

那是谷丁嫂子第一次被接到夫家過年時的事。與多數布依女同樣的命運,她不曾品嚐過愛戀的滋味,一切全在父母和媒妁酌定,早早的就盤酒舉行婚禮了,由伴嫁的送親孃陪著在新房歇宿了兩夜,三朝返回孃家。好幾年之後,才第一次被迎接到夫家過年。這就是說,按這裡布依人的婚俗程式,就要開始與那沒講過話的男人相共枕蓆了。之後,隨著就是坐家,開始成家立業的新生活。初來新到,谷丁嫂就得到了老年人們的誇讚和年輕人們的稱羨。人品好,心情好,靈巧,勤快,針線是百裡挑一;做的飯,炒的菜,很香;待人和氣,有話無話笑微微。與男人獨處時,那微笑,那話音,自然別是一種情意。那男人呢,卻總是眼一順,頭一低,躲開了。更不該的是,吃了年晚飯出去一玩,就直到深夜了還不回家睡覺。雞叫二遍,才回來,卻推拍不開那房間門。谷丁嫂由裡邊把門閂死了。 男人只好到好夥伴家去擠鋪,自然少不得受一番譏笑。第二天,他依了夥伴的鬼主意,悄悄把房門閂偷下來揣著。誰知,玩到夜深又回家時,進了大門還是進不了那道小門,依然被谷丁嫂由裡邊閂死了。谷丁嫂聽男人在門外站了一歇,又在動步往外走了,於是吱呀一聲開啟門,依在門框上,含羞帶怨,定定地盯著正在轉過身來的男人,直叫那老實男人腳手沒處放。

她這才嗓音顫顫地說:“門閂,你能偷上一百回,我就能悄悄做它一百個呢!……”

“……”

“是不是我像老虎豹子啊,一來就攆得你害怕歸屋?贏了好多錢呀?”

“不,我,我沒有賭錢,只是去玩……”

“我也聽說你不賭。不這樣問,不得那截門閂,只怕你到明年都不和別個說話呢!”

“……好,那我,從明天,就一處也不去了,就在屋頭和你來說話……”

谷丁嫂咬著下脣“噗哧”笑了,卻又說:“憨話!哪個要你那樣?哪個要你那樣?我是說……”

……

好了,聲音雖然很輕很輕,但隔牆有耳,第二天,這事就風傳開了。有些老輩子因此改變了最初的看法,說,這媳婦不錯倒是不錯,可是也太厲害了一點,日後恐怕那男人要當一輩子受氣包。然而,這些人錯了,小兩口感情很好,夫唱婦隨,婦唱夫隨,久而久之,老實巴交的男人竟讓她給撥動得靈醒多了。合心合手,就是在靠回銷糧度荒的年頭,小日子也還過得下去。生了個逗人喜歡的小女孩。

不幸,男人卻死在水庫工地上了。她還很年輕。不久,牽線搭橋的就接踵來了;甚至,連年老的婆母也流著淚勸她儘早改嫁了去,不要耽誤了春光年少,女人沒男人總不行。可是,谷丁嫂不依。原因很簡單:男人本是根獨絲線,她一走,老婆母怎麼著落?就算不給餓死,孤苦伶仃也會愁死。她不忍心再傷老人那顆已傷碎了的心。再說,小女孩隨到人家去,也難免會受氣。這樣,她讓老婆母把她當個女兒,把日子過下去。老人感動得又嘆氣,又流眼淚,又笑。於是谷丁嫂深得寨人的敬重,深受這幫做媳婦的姐妹們擁戴。眨眼過去了好些年月,人世上,從大都市到小地方,都經歷了起起落落許多變化,谷丁嫂子呢,也變得更加能幹、更加會持家理事,也更加賢惠了。老婆母活得很鮮健,小女兒越發長得靈光,在上學了。這樣,此生此世,雖然有苦有痛,但她似乎是感到已經很滿足了。那麼,她最終還會不會再嫁人呢?人們對這些早就漸漸地漠然了;但是,這幫女人們越是敬重她,就越是巴望能夠有一個美滿的終了。不過,在這樁事情上,全要看谷丁嫂自己的變化動靜,大家是不輕易再提談起來又討沒趣的了……

現在,韋么嫂的玩笑話,勾起了谷丁嫂的陳年往事,觸發了心頭的隱痛,臉紅了一陣,不紅了,卻飄過一縷淡淡的陰影。

女人們沉默下來,各自又靜靜地繡花。風腳不知滯留在什麼地方了。柳絲低垂著,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如紗如霧的柴火煙,彷彿凝在那些屋頂上和竹林間了;只有小溪不歇聲地重複著那支古老單調的歌兒……

這時,反倒輪到韋么嫂臉紅了。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妹要求大姐的寬諒,她又坐回到谷丁嫂身旁,並緊貼著她,俏皮地睨視著她。

谷丁嫂拿繡花針朝她的鼻尖虛晃了一下,笑道:“鬼女子!沒見過?我又不是漂亮小夥子。”

“阿嫂,你真好看!連嘔氣的樣子都這樣逗人愛。我要是個男子漢哪……嘻嘻!”

“憨媳婦!又不正經了!”

就有人接過話頭說:“好你個么嫂喲,你若是男人,谷丁嫂才不會嫁跟你,你若是個男的,必定比那最不巴家的男人還要野腳!”

“放屁!老子要是個男兒漢呀,才不會像那些沒志氣的男人,跑去湊人家別處的熱鬧呢!我不會把自家寨子搞得熱熱樂樂,讓四方八面的人也湊到這裡來喜慶!你說是不是?谷丁嫂?”

谷丁嫂說:“就是,球賽呀,玩龍呀,莫非我們寨子就搞不起?就是想要看電影,把電影隊接進山來就是了。讓老年人些也添點歡樂嘛!”

惠枝嫂說:“唉!玩的是錢,那都是要花錢的喲!沒得錢也鬧熱不起。”

“摳嗇婆娘,”韋么嫂罵道,“開口閉口錢錢錢!這二年,十塊八塊我就不信你出不起!”

谷丁嫂說:“是的,一人一把柴,火焰照天台。現在的問題主要是沒有人來當頭。”

“是羅!”韋么嫂第一個贊和,“那些大小隊的隊頭隊委,如今硬是頭不像頭,‘尾’不像‘尾’了。有會開就是幹部,沒會開就是成了部(不)幹!”

一理起這話頭,女人們又熱鬧開了。

是的,現在由於是各忙各的活路了,(幹部們,也不再像過去了,跟大家一樣:“不勞動者不得食!”)有好些事情原本是屬於大家的,又不屬於哪一家哪一個人的,就少有人來過問了。且不說眼下這年節理應怎樣怎樣,就是許多急需理一理的公益事情,也都癱散在那裡有年月了。比如,你瞧,加工房的機子壞了快兩年,直到過這個年,還得靠女人們去舂碓推磨,來把穀子變成米,把米磕成面。再比如,小溪下游的山谷裡那座小電站,年年喊著要亮起來過年,可是一年望一年,依歸只望著如豆的油燈。還有,民辦學校,這些這些……女人們理起這些事,話就多了,嘰嘰喳喳,滿肚子的牢騷怨氣。

這陣子一直沒有插言的惠枝嫂說:“不要背後論人家幹部的長短了,現今的事是各顧各。”

“屁!各顧各,顧你媽的腦殼!”韋么嫂嚷道,“幹部幹部就要幹呀!不幹就不要掛空牌子領公家補貼嘛!”

谷丁嫂說:“聽講,開春就要另外改選大隊班子了,由上面派人來掌握民主選舉。”

“好!早該‘換朝’了,那幾個‘大老爺’也不曉得原先是咋個當上去的!”

“好得很!我說,”韋么嫂一板正經的樣子道,“姐妹些,我們就選谷丁嫂子算了!”

谷丁嫂戳她一指頭,笑道:“又不正經了!”

“不行,谷丁嫂一沒有入黨,二不是男人。”

“鬼!那又咋個?女人還有稱王的哩!”

“在我們寨子就不行!”

……

大家說笑了一回,就正而八經地扳起指頭,把寨上的能人們排了一下隊,最後,都說第一個最該選出來當頭的是本石。

“本石哥麼?”惠枝嫂說,“他就是當幹部當倒了大黴的,只怕再選他也不會幹嘍!”

“唉!給人家踩在腳板底這多年,劃不過!”

“水乾石頭現。去年子又恢復黨員了。”

谷丁嫂說:“不就是為其說幾句老實話嗎?他到現在還不是那個耿直德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其實呀,要多有幾個這樣的耿直人就好了。”

“就是,這二年對寨中的事,他就不少跟頭頭腦腦們建過議,只可惜是枉自說。”

“是羅!若不然,寨子也不會是這樣子了。那個人,有‘墨水’不說,有心計不說,第一是很有為公眾修橋補路的熱心腸。一個好人。”

“我看若真選了他,他也不會推脫的。”

“只怕是,他個人的稀飯還吹不冷呢,一從他婆娘死後,沒了內應,一個年高的老外公,一個讀書的小兒子,裡裡外外就夠他喘氣的了!”

“嗨!那有啥難?”韋么嫂說,“沒老婆還不好辦?娘們幫他物色一個就是!二道婚的,頭道婚的,甚至他要討個大姑娘都可以。像他那樣的男子漢,還愁找不著好女人嫁他麼?”

說著,瞟了一眼谷丁嫂。谷丁嫂正勾下頭去繡花。

“是倒是這樣。可是,你們不是不曉得,他不願提這事,怕老的落坡日子不好過,怕娃娃眼淚泡飯。跟我們谷丁嫂一樣心。”

惠枝嫂笑著說:“你們啊,瞎替別個操心,人家怕都快要圓親團房請喜酒了羅!”

“噢?真的麼?風都不聽見漏。”

“這女的是哪一個呀?”

“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漂亮寡婦。”惠枝嫂賣著關子,慢吞吞地望著谷丁嫂說。

“到底是哪一個?快點說!老妖婆故意壞!”韋么嫂嚷著,把繡鞋尖蹬到惠枝嫂的腿上了。

“你們真是忙年忙昏了!”惠枝嫂躲著韋么嫂的腳尖說。

“谷丁嫂,你曉得的吧?隔那麼近?”

“啊?我?我也不聽說呀!”谷丁嫂這樣回答著,仍舊埋著臉繡她的花枝花朵兒。

韋么嫂詭祕地盯著谷丁嫂,興奮地嚷道:“哈!老妖婆,你不說娘們也知道啦!”

惠枝嫂說:“哼!你曉得,你曉得太陽攆起月亮跑。不消玩鬼靈精了,我跟你們講吧:是神樹腳那個寡婦咩來仙!”(咩來仙:即來仙家媽)

“咩來仙?”

“呀!咋個會是她喲!”

“不會不會,定是惠枝嫂鬼扯謊!”

女人們感嘆,驚訝,將信將疑。谷丁嫂手中的針線正在一下一下地慢下來,慢下來,眼睛移過去望著汩汩溪流中的魚兒弄水了……

“不過也難說,咩來仙人年輕,又生得漂亮,只怕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哩……”

“越說,就好像越有影了,怪不得,臘月間,我就瞧見本石哥去了她家好幾回……”

“媽喲!嘖嘖!本石哥這人也真是……”

“呸!不行!”韋么嫂一拍膝蓋,說,“堅決不準本石哥和那騷婆娘,也不許可她去勾引本石哥。你說是不是,谷丁嫂?”

谷丁嫂只是沒聲地笑了笑。韋么嫂那副猴抓抓的樣子,又把大家逗得禁不住笑了。

說起咩來仙,女人們就幾背籮的鄙夷話。是的,那麼一個懶女人,那麼一個性情刁精的女人……她坐家那最初幾年,大家還是一窩蜂做活路,她一年裡頭難出十天工,男人在外地開車,不缺錢。按“人七勞三”分配,口糧一顆不會少。她樂於成天收拾打扮,日不晒,雨不淋,不磨不累不心焦,白白的臉盤愈更白,細細的腰肢愈更細,在媳婦群裡,高傲得像一位天仙、一隻孔雀。這也罷了,憑什麼常常要學那男人的口氣,罵別人“泥巴腦殼”呢。憑那衣領裡頭露出的紅色毛線衣麼?憑那一年要耗費幾瓶的香脂雪花膏麼?憑其跟著男人跑過幾趟大地方麼?……憑什麼喲!這也罷了,明明有錢,可是年年欠著隊上口糧款,一年累一年,累到幾百幾!這是拿著做活路的人當牛馬欺負。好,總算興了“責任制”。咩來仙也有了在人前人後現出可憐相的時候。偏偏老天爺又不可憐她,讓她的男人在前年死去了。好境一落千丈,在年輕媳婦們當中反而變得比誰都不如了。走到了這步田地,她想要儘快巴傍一座靠山,找一根支柱,原是自然而然的了。是的,憑其那眉眼、那臉盤、那身段,誰又能夠擔保,那個本石哥會不會動心呢?儘管,他是個一向受人稱道的男子漢……

“打破這騷婆娘的美夢!”韋么嫂又說,“既是要選本石哥來當寨上的頭,就必得給他配一個賢惠老婆才行!你說是不是?谷丁嫂?”

谷丁嫂依然那麼沒聲地笑笑。

眾姐妹就說:“大到一國,小到一家,往往事情成也成到女人身上,敗也敗在女人身上,這個重要得很……”

“廢話少講!”韋么嫂大聲說,“乾脆我們先下手為強,立馬給本石哥包辦一個!”

“不能講包辦,要講介紹。”有人糾正道。

“鬼!包辦也是它,介紹也是它。(我們這幫人又有幾個不是包辦的喲!)反正,我看,我們寨上獨一有個女人最配做本石哥的老婆。”

“谷丁嫂!”好幾個聲音一齊說。

“正確!”韋么嫂歡呼著,去望著谷丁嫂。

“哎呀呀!死女人!砍腦殼的包穀嘴!”谷丁嫂紅著臉,扯住韋么嫂亂打,尤覺不實在,伸手由腳邊的竹籃裡抽出一隻納了一半的千層鞋底來,又卟卟卟地拍打了一氣。

韋么嫂愉快地叫著:“咩(媽)喲!打死人嘍!你們瞧嘛,這不包辦咋個成?哎喲!”

“看起來還是水轉山不轉喲,只怕是包辦也不成。”

“不行!不成也要成。事情還不是她先不先引起來的?我們大家都來當紅媒,有惠枝大嫂為頭,她是出了名的老媒婆。”

“谷丁嫂哪,”惠枝嫂得到看重,很有點得意,也就擺出一副長嫂的架勢,慢條斯理地做起媒言來,“我看,人生在世,何必一根獨路走到底呢,這樁事情,是一樁好事情……”

話才起頭,卻又讓韋么嫂給打斷了。

“哎海!滾你的吧,老妖婆,抬你一尺,你就蹦高一丈!——看,大家看,這是哪樣呀?”韋么嫂已將谷丁嫂扯來打她的那隻新鞋底奪在手中揚晃,“嘖嘖喲!這是哪一個男子漢的好福氣呀?”

“好長喲,最少有四十二碼!長”

“這人一定是高個兒。個子高,腳碼長。”

“本石哥的個兒在寨子裡算最高!”

“啊!啊!哈哈哈……”

“還說做媒,做鬼的媒!別個都自家跑到前頭去啦,娘們還在做夢呢!”

谷丁嫂滿臉火燒雲,又叫,又罵,又想要分辯,可是,全被姐妹們的嬉鬧聲淹沒了。沒奈何,只得露出生氣的樣子,自顧去繡她的花,盡她們鬧去。可是,手指卻變得很不靈活了。

正鬧著,大家忽然一下子鴉靜下來了。

是誰小聲說道:“哎!她來了……”

咩來仙。

她沿著小橋那邊的石板路走來。襟擺一掀動,依舊露出桃紅的毛衣,不過已經沒有原先那樣的亮色了。美麗的臉上,也透出了憔悴的氣色。

韋么嫂低聲說:“想必是在家坐得悶躁了,跑來巴結老孃們,說不定還請吃晌午飯哩!別張睬她,講顛顛話罵這爛婆娘;唱歌羞她,讓她記好還欠到眾人幾百幾的血汗錢……”

谷丁嫂說:“別亂嚼了,她像有什麼急事呢!”

隔著光椏枝的刺藜蓬,咩來仙站立到老柳樹下,氣喘吁吁,望著谷丁嫂焦急地說:“我家阿奶,由樓梯上滾下來,……那樣子,不得了,費心你,去望看一下……”

谷丁嫂當過“赤腳醫生”。她趕緊問了老奶奶跌著的症狀,說道,多半是中風了。要趕快送衛生院,不能拖延。

咩來仙急得哭了:“老天喲!男人些去得空落落,衛生院,放假過年怕都還沒開門……”

“男人!男人!沒得男人就真要讓一泡尿脹死?”韋么嫂搶白道。

惠枝嫂咕噥道:“大正月間,你們開口就是‘死’呀‘死’的,我就心頭忌諱不吉利,你看嘛……”

谷丁嫂說:“多話不要說了!男人些不在,事情就落著我們啦。姐妹些,快!找躺椅和竹子,扎架滑竿,把老人抬上衛生院。不開門也得想法子叫他開。人命關天,趕快!”

說著,搡起韋么嫂竄下青石包。

韋么嫂細聲唧咕道:“大年八年級抬病人,倒你媽的邪黴羅,老子不去!”

谷丁嫂掐了她一爪,輕聲道:“快走!少講缺德話!”

“哎!也好,順便玩夠了再慢慢轉來!”

眾姐妹簇擁著谷丁嫂,匆匆踏過石板橋。

韋么嫂卻不忘在橋頭稍停下來,往橋下探頭照一照,理理頭巾,摸摸包穀嘴,彷彿要去趕年場。惠枝嫂也扭轉身來,詭詐地巴在韋么嫂耳邊說:“噯,我早先說的那樁事,是哄你們的哩!本石哥到咩來仙家,是去修磨扇……”

韋么嫂啐了一口,狠勁捶了她一拳。兩個人咕咕笑著,快步趕向前去了。

谷丁嫂巾角飄飄,像只紫色的頭雁,飛快地走在這幫姐妹們的頭裡。

山寨仍舊那麼寧靜。化雪的簷水已經滴盡了。春月煥煥,火紅的對聯,翠綠的竹林,淡藍的炊煙,這時,彷彿都正從寂寞的困盹中睜開眼睛來,望著這些行色匆匆的女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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