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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捷生簡介

長征:我的生命之歌

賀捷生簡介

作者:賀捷生

1935年11月19日,紅二六軍團從湖南桑植縣劉家坪出發長征。那時,我剛剛出生19天。

紅二六軍團將要離開湘鄂西的行動,從九十月份就開始準備了。我母親蹇先任正懷著我臨產在即。當時,父親賀龍和任弼時、肖克、王震等軍團領導人都在為母親的臨產而焦急萬分。如果長征出發時母親還沒有分娩,那母親就必須留下來。留下來,意味著什麼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敵人會用百倍的瘋狂來報復,蘇區將面臨一場浩劫。因此,在前線指揮作戰的父親賀龍不斷通過電報關切詢問我母親的資訊。

部隊出發的日期越來越近了,母親更加焦急,她恨不得我快快出生。11月1日,照顧她的衛生員因事外出,屋裡只剩下她一人的時候,我突然出世了。因為屋內無人,母親只好自己用剪刀剪斷臍帶。當我來到人世發出第一聲啼哭的時候,母親笑了。因為我終於趕在長征之前出生,她可以隨隊長征了!父親在前線聽到我出生的訊息,極為高興。剛好前線打了大勝仗,真是喜上加喜。他風風火火地快馬趕回洪家關的賀家老屋,一進房門就把正在熟睡的我抱了起來。我一下被他的鬍鬚扎醒了,可能那時候的我,把他的愛當作對我的侵犯,哇哇地大哭起來。父親喊著:“哭吧!哭吧!我天天盼著聽你這小毛毛的哭聲呢!這一下可好了!你哭出來了!喊出來了!好哇!”

為了祝賀我的出生和剛剛取得的一場勝利,父親、任弼時、關嚮應、肖克、王震等伯伯、叔叔一起喝起酒來。父親說:“小毛毛出生了,還沒有起個名字呢?”

肖克說:“小毛毛一出生部隊就打勝仗,好兆頭,就叫捷生吧。”

這就是我名字的由來

我哭著來到了這個世界,可難為了戎馬倥傯的母親。部隊長征在即,我這剛出生的嬰兒是隨行,還是忍痛割捨?父親把一位最忠厚、最親近的親戚找來,對他說:“部隊這次走得很遠,要越過千山萬水,越往前走,氣候會越冷。毛毛剛剛出生,實在是沒法帶起走,留給你撫養,好吧?!”親戚滿口答應,說,回去找個奶媽,過兩天來接。分手時,父親還給了他一些錢,可是左等、右等,那位親戚沒來接。父親著急了,親自去登門拜訪,卻一頭撞在門環上。鄰居說,全家人幾天前就都搬起走了。父親當然明白人家有顧慮,也理解人家的顧慮。回來對母親說:“他是怕我們連累他。”他沉默了一會又說:“這麼親近的親戚都躲起走了,看來沒人敢要這孩子。罷了,我們幹革命,就是為了下一代,這孩子我們帶走。只是你要多多辛苦些了。”這時候,我正在哭,母親把我抱起說:“別哭了,再辛苦我也要把你這小毛毛帶走。無論路有多遠!無論……”

當時,部隊為了長征,進行了輕裝精簡,把老弱病殘人員都留了下來。我這個剛剛出生的嬰兒能帶嗎?為此,紅二六軍團總指揮部黨委專門開會進行了一次研究,最後的決議是:先把娃娃帶起走,路上遇到合適的人家再送人吧。母親很傷心,她知道這個決議意味著隨時都可能和自己的初生女兒生生別離。就這樣我跟著紅二六軍團長征了。為了照顧母親和我,指揮部讓我們隨著軍團的衛生部走,部長是賀彪。行軍第一天,在乘船過一條河的時候,母親要其他人先過,她抱著我在河邊等。當賀彪划船來接媽媽和我時,突然敵機來了,在船的周圍扔起了炸彈,船像一片樹葉在波浪上搖晃,湧起的水柱幾次都險些把船掀翻。

因為衛生部是行軍隊伍的後衛,母親和我都休息不好。指揮部就讓母親和我跟先遣隊走。每天行軍時,母親怕樹枝劃了我,就用布袋子兜著我,她把布袋掛在胸前,這樣她可以時時照看著我。出生剛一個月的我,隨著母親行軍時的搖晃,天上飛機的轟鳴,地上的槍炮聲,就是在這種奇特的搖籃曲伴奏下活下來的!

母親生下我就沒奶,每到一個宿營地,她就抱著我四處找奶。我的哭聲把老鄉們都引來了,老鄉見紅軍中還有嬰兒,都感到稀奇。母親就給他們講革命道理,講紅軍是窮人的隊伍。那些正在餵奶的年輕婦女就把飢腸轆轆、大哭大叫的我抱進她們的懷裡。可以說,長征二萬五千裡,有無數位媽媽給過我奶水。爸爸媽媽說我吃過千家奶,這是名副其實的千家奶啊!

那時怪不怪,父母和任弼時、肖克、王震、盧冬生、賀炳炎、賀彪這些叔叔、伯伯、阿姨們,對我的哭泣不僅不厭煩,反而都願意聽。一旦我不哭了,他們反倒擔心。有一次,我病的很重,不吃不哭不睜眼,長征路上又沒有藥。當地老百姓告訴了媽媽一個偏方,用百年老灶的土和蛋清和泥糊在我的肚臍上。偏方還真管用,兩三天不哭的我又哭起來,父母聽到我的哭聲才舒心地笑了。

父母盼我哭,可有時他們又怕我哭。每次過敵人封鎖線時,母親都用奶頭堵住我的嘴。一次,急行軍,母親很緊張,緊緊地用奶頭堵了我的嘴。當隊伍衝過敵人封鎖線後,母親拉出奶頭,我卻沒有聲音,母親以為我被奶頭堵的沒氣了,仔細一看,我在母親胸前的布兜裡酣睡呢。

還有一次過敵人封鎖線時,父親把我放進他穿的羊皮大衣的懷裡。他騎馬衝過敵人封鎖線後,卻把我丟了,我的哭聲讓紅軍戰士們發現了我,他們見我用軍衣包著,猜想是紅軍的孩子,就抱著我行軍,後來,輾轉地把我送到父母手裡。但這個故事父母都不承認,都說沒把我丟過,而賀炳炎卻一口咬定是真的。我想,這故事可能是真的,父母不想承認是覺得我這娃兒一出生就歷經了世人都難以經受的磨難,他們不想讓我知道得太多吧!

過雪山時,母親揹著我,當她千辛萬苦翻過雪山之後,又聽見我的哭聲,她也激動得哭了。毛毛!小毛毛還活著啊!雪山沒奪走你!我的命大啊!在那次,我15歲的舅舅蹇先超就犧牲在寒冷的雪山上。

過草地的時候,母親把乾糧分給了丟了乾糧的女戰士馬憶湘(當時她才十二三歲),身為總指揮的父親也斷了糧,我餓得哇哇直哭。一個警衛員把乾糧袋抖了一陣,抖出一小撮麵粉,攪成糊糊,抹在我嘴裡,我的哭聲才慢慢地止住。

紅二方面軍團過草地時,由於行走在紅四方面軍的後面,野菜都被前面部隊挖光了,許多人因為吃了不知名的野菜都中了毒。為此,父親下令成立“試吃組”,成員都是共產黨員。母親就把試吃過的野菜,搗成菜泥餵我。野菜又苦又澀,我哭著不肯吃,一次次吐出來,母親就一次次再喂。

長征路上,父母幾次想把我送人,可我不斷生病,他們見我病著,總也不忍心丟下,只好帶著走。看來我是因禍得福呀!如果我是個健健康康的嬰兒,我會流落在哪裡呢?也許早已是長征路邊上一小堆白骨了,真是難以設想。

我這個小毛毛跟著長征,可以說無時不牽動著大家的心。每到宿營時,大家都安排我和母親住能遮風擋雨的房子。指戰員經過我們居住的屋外,都要側耳傾聽,怕我沒了聲息。有一次我病得非常重,兩三天沒有哭聲了,大家認為我真的活不下去了。陳希雲找了塊花布,遞給我母親說:“娃兒走的時候用這塊花布包著吧,她到底是個女孩。”

也許真的是我命大,三天後,我又哭了,我的哭聲,使大家懸著的心都放下了。我又哭了!幾乎給了全軍一個驚奇。像傳達一個總部的口令一樣,隊伍裡都在傳遞著這句話:捷生又哭了!捷生又哭了!建國後,許多叔叔阿姨們都對我說:“長征路上,我們都願聽到你的哭聲,你的哭聲,就是平安,就是欣慰啊!就怕聽不到你的哭聲!”真榮幸!我的哭聲在那條漫長的飢餓征途上,竟然成了一種象徵,它象徵著生命在繼續,它象徵著前途有光明,它象徵著革命有希望。

紅二六軍團長征到陝北後,我和母親就住在延安。一天,林伯渠去看母親,他見我又黃又瘦,還不會站立,連哭聲都沒氣力,就對母親說:“這娃兒一歲多了,哭得還不如貓的叫聲大呢。”當天,他給母親送來了一隻羊腿。母親就用搪瓷缸燉羊肉湯,餵我。慢慢地,我能站起來了。

1950年,當我在重慶和闊別多年的父親重逢時,我已經是14歲的少女了。父親拉著我的手說:“捷生啊,這麼多年,我記住的,就是你的哭聲……”

是的,我的長征,留下的是一路哭聲,也是我的生命之歌。(人民日報2006-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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