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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凹簡介

怎一個“吃”字了得

凸凹簡介

作者:凸凹

中國文人是善談吃的,無論古今,也無論名分大小,幾乎每個文人的筆下都有談吃的篇章。吃,雖然是形而下的事體,但一經文人描摹,就“雅”,就“文化”,就跟民族歷史、民族性格有關了。

袁枚的《隨園食單》,梁實秋的《雅舍談吃》好像都成文化經典了,是不能隨意閱讀的,要品味,儘管瑣碎無聊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也是要讀出深文大義的。否則,你就會失去文化人的身份。

事實上,文人在現實中,是相對貧困的一族,吃飯是很成問題的,美食精饌常與他們無關。但他們有太強的身份意識,灶間的清湯寡水,會轉化為字紙上的曼妙趣味。不必吃得好,一定“說”得好,否則,就真的落魄了。

大戶,市商,官人,是佔據著美食資源的,然而他們不會“說”,所以他們雖飽享滋味,但依舊是凡夫傖父——文人正是在這一點上找到心理平衡的。滿清貴族是最懂得文人心理的,他們請來一大批有頭臉的文人做食客,讓食客替自己“說”,因而,同樣是“朱門的酒肉”,卻也香雅了。

所以,孔乙己雖然不幸,但卻有“符號”價值,那幾粒之乎者也的茴香豆,正吃出文人的風度。魯迅真是深刻得刻薄,他揭裂了文人的面子。

不由得想到伊壁鳩魯所說:一切好東西的開始和根基,都是肚子的舒服。因為即使是高階動物,也必須考慮這個問題。他是個堂奧深廣的哲人,說的卻是大白話(大實話)——一切精神的、道德的和文化的昇華,都取決於身體需要的滿足程度。食不果腹的時候,是無力進行思想的,更遑論文章的精深和精緻。像孔乙己那樣式微的地位,連自己的生命都朝不保夕,卻還要承載文化上的擔當,殊可笑,也殊可悲。

中國的許多古話也是很樸實的,比如“食、色,性也”,“民以食為天”等。它們道出了關於吃的最本質的含義,飲食無非是為了生存,為了活命而已。所謂飲食文化,不過是飽暖之後,一點閒心而已。這一點,東西方是相通的。

北方人在茅廁裡見面,打招呼的一句話也往往是“你吃了嗎?”可以想見,吃作為人生存的第一要素,已是深入到人的潛意識了。有的吃就是有的活,這是最重要的,至於文化不文化,真是閒扯淡的事!茅廁裡的氣味,對食文化的香豔,是莫大的反諷。我每一想及,都會竊笑不已。

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裡有一則故事,一個落魄的秀才為了體面的緣故,在門後放上一張豬皮,每出門前都要在嘴巴上蹭一下,沾著油光,給外人一種總有肉吃的印象。雖然肚裡只裝著幾碗草根菜葉,也是肥厚膏腴、腹笥充盈的樣子。這就給自己製造了障礙,當人家賞他美食之時,為了虛榮的緣故,他會搖頭說道:“吃過了。”走脫了人們的視線,他失聲而泣,因為他錯過了一次打牙祭的機會,自己欺騙了自己。

我覺得莫言的《豐乳肥臀》是一部嚴肅得近乎殘酷的書,裡邊有個細節把人性的底色淋漓盡致地揭櫫出來了——一個農場裡的女知青,被飢餓折磨得昏沉不清,就渴望著去死。那個農場的負責人手裡攥著兩個饅頭,對她說,我可以讓你吃到饅頭,但是你得給我你的身子。那個女知青沉吟了片刻,點點頭,把清白的一張臀聳給他。她一邊承受著男人對自己身體的野蠻衝撞,一邊淚流滿面地吞嚥那兩個饅頭。事畢之後,她面帶微笑地投河自盡。她內心是平靜的,並沒有所謂倫理上的自責,因為最終還是填飽了肚子,沒有作餓死鬼的。中國文化的輪迴部分在普通人那裡最有市場,餓死鬼是不得淘生的(即:前生的不幸,在來生得以補償)。

記得我當時讀到這一節的時候,我泣不成聲,一下子明白了一個道理:道德的底線,是建立在生存的底線上的。從那一刻起,我感到美食家們的審美趣味,包括所謂的文化評判,都是可疑的。吃的名目儘管紛繁,但歸根結蒂,無非簡單的一個生理過程而已——吃本身,是大於天的。

那年去鳳凰,在產地喝到了當時名噪全國的“酒鬼”酒。當地人介紹,別看這酒有大名,且每瓶賣到五糧液的價格,其實酒的成本才幾元錢的,只是因為裝酒的瓶子很文化,且是一個近似明星的大畫家設計的,便有了巨大的文化附加值。所以,文化有放大功能,文雅得近乎欺騙,不僅與事實的真相遠離,也遮掩了樸素的真理,對誠篤的人有大的傷害。

因此,對普通人來說,吃飯只求飽,切莫追“味”,更不能迷信“文化”,那是要付出代價的。

汪曾祺和林斤瀾被文化“傷害”得人情練達了,他們絕不迷陷在酒池肉林之中,也不當高餐大菜的奴隸,而是本分地享受幾瓶紹興花雕。這種黃酒,價低質真,不欺心,也不欺肚腹。在他們看來,所謂美食,所謂美味,首先在於要有美的情調、美的情趣。心境好,可以娓娓地說幾句人話,再卑微的小菜,也是大餐。

前不久,看了一張碟,是飲食題材的韓國影片《廚娘》。影片的調子很樸實,大部分的鏡頭都閃回在一個小小的廚間和一個小小的廚娘身上。影片的情節也很簡單——順英的父親因貧困把她和妹妹順喜賣到宗氏大戶作廚娘。順英本分平靜,潛心廚藝,受盡寂寞的煎熬,但把自己成就為受人尊重的韓餐大師;而妹妹順喜愛慕市井顏色,不堪老死庭廚,悄然出走,在聲色場上享盡榮華之後,終為棄婦。東家的少爺,也覺餐飲的家業雖殷實卻瑣碎無聊,扛著一把小提琴去當他的浪漫藝術家,最後的結局是壯志未酬,心已飄浮,浪跡江湖,踏上不歸路。

撼動靈魂之處,是順喜與少爺每到路絕之時,都要回到順英的灶間,吃一頓她親手為他們烹製的家常飯。填飽肚子之後,他們落魄的心立刻找到了一種平衡,激憤的心也平靜了。感到萬事的爭競,千里的奔波,無非落腳於一餐一飯,日子裡只要是還有東西可吃,就還有路可走,生活就有理由繼續下去。

因此,順英在侷促的小天地裡,竟把人間滄桑看透了。有人可憐她,說,你把如花的韶華都耗盡在一粥一飯之上,不覺得很可惜麼?她說,人活著就要吃飯,而且每天都要吃飯,所以廚間的事平常、平凡,但卻是最重要的。她有成就感,因為她是在為天理掌勺。

感於食坊的利薄,老闆娘改行經營酒店,於是原本清靜之地,變得夜夜笙簫,男昏女浪,紅塵避日。在發達的同時,因為陪酒,老闆娘的身體垮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她心如死灰。順英調製些素軟的吃食,勸她吃下。那個瀕死的生命,竟慢慢地將息過來。順英說,酒肉盈腹,只可以亂性、亂智,生多餘的慾望,而樸素的食物才養人呢。

老闆娘驚歎不已,覺得順英不是簡單的一個廚子,而是承載了天啟的人。於是她毅然把酒店關了,恢復了原來的食坊,她們生活在平靜、溫馨而心甘情願的日子裡。後來,身邊那些暴飲暴食的人都死了,而她們卻有滋有味地活著。她們寂寞地美著,讓人心動,尤生嫉妒。

我想,樸素的食物,與人間的炊煙相近,與生命的本質相近,是真正吃給自己的,是認真的活法。品食甘味的時候,嘴是不說話的。為什麼民間總是勸告自己的孩子,要“寢不言食不語”,蓋因為一旦說話,真香真味就從嘴角悄悄地溜走了。

所以,文人真是可憐,他們空留下了一個“吃”的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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