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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紫陽湖公園

世上最能讓人感受生活集無聊和美好於一身的地方,莫過於公園。就這一點而言,無論京、滬、廣、深等大都市的公園,還是省會城市、地級市和小縣城裡的公園,都概不例外,紫陽湖公園自然也如此。紫陽湖,號稱是“武昌九湖”中僅剩的兩湖之一,至於另一片是什麼湖,我就不知道了。我去紫陽湖公園,固然是因為我擁有讓我感喟人生空曠和無聊的大塊大塊時間,同時也是因為它的園子大、湖面寬、遊人少,離我也比較近。而究竟有多近,以我多次步行來回的經驗來看,應該在一公里左右。很多個天朗氣清、陽光大好的早上,在我從床上一邊掙扎著爬起來一邊搜尋附近能溜達會兒的地方時,它總是會第一個冒出來。今天早上也是。

隨筆:紫陽湖公園

單從名字即可知,紫陽湖公園裡有一片紫陽湖,這既是它的主體,也是招牌。跟每次一樣,也跟人往右拐的天性一樣,我一進公園就往右拐,準備沿著湖邊綠道走上半圈,中途在躺椅上或坐或臥一會,再到處轉轉,然後回來。右手邊還是那幾個提籠架鳥的人,準確說,鳥都在籠子裡,籠子掛在高高低低的樹枝上,遛鳥者坐在條石凳上抽菸、喝茶、晒太陽,這並不稀奇,別的公園也這樣。左手邊是一排晨練者,幾個老太太在做廣播體操一類的運動,兩個中年男人在玩推手,與他們相隔一張石桌的是一對母女,年輕的媽媽,花枝招展的小女孩,公園裡總有年輕的媽媽和花枝招展的小女孩。在母女和玩推手的兩個男人背後一座半人高的假山上,是一個打太極拳的正擺開海底撈月姿勢的中年男人,不知他為什麼要爬到假山上去打太極,是標新立異?為了在眾人間顯示身手的非凡?還是想練習穩定一下底盤?

在對他的諸般猜測中,我來到那個正斜臥在躺椅上、用帽子蓋著臉、呈入睡狀態的男人背後。從衣著和那雙運動鞋來看,很像一個保安或送快遞的小工,而一大早就用這種落魄失意的姿勢躺在這裡睡覺,或許說明他的工作或家庭不如意,是被扣了工資和獎金?還是因姦情被老婆撞破而趕出了家門?但也許他根本就沒睡,那頂黑帽子下說不定正瞪著一雙銅鈴般的牛眼。沿湖前行,湖中間是一座呈半開發狀態的小島,通往小島的那條綠樹成蔭的路中央有一對正學跳舞的中老年男女,女學生、男老師(一般來說都是如此),兩人雙手相接呈擁抱狀,男的正高聲指點女方“把胸挺起來”,不知真想讓對方把胸挺起來還是提醒對方(或自己)注意其碩大的胸部,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並非夫妻。臨湖的躺椅上正專心致志看《參考訊息》的男人,許多國際大事讓他忽視了周遭,包括在他身後瞥了一眼的我,而另一個正清唱“為什麼我還在等待”的男人注意到了我,但僅是注意到,那個“待”字的顫音讓他又頗為得意轉走了目光。再往裡就走是土路,低矮的樹叢裡擺著遊樂園裡的那種小馬、小鹿形狀的兒童車,一個老男人正在一小塊空地上練習爬行,這讓我想起華佗和“五禽戲”,更讓我想發笑,我鄙夷這種積極,甚至想上前跟他說一聲“人都是要死的”,但我沒有。在我的注視中他爬了兩三圈,但是並沒有絲毫想停下來的意思。

一箇中老年女聲從前方飄過來,唱的是“不要說你錯,不要說我對,恩恩怨怨沒有是非”。聲音帶著我繼續前行,水泥臺子上果然站著一箇中老年婦女,她正拿捏出昂揚的姿勢,幾個老頭也正以二胡、笛子等樂器在閉著眼睛無比動情地伴奏著。等一會,準確說在我離開這個地方二十分鐘之後,我還會再轉回來,我會躺在木凳子上,會看到那堵被塗寫上“釣魚島”和釣魚聯絡電話的牆壁(我甚至看到了塗寫者正為自己做釣魚生意時這個帶有愛國色彩的創意得意洋洋),會聽到這個婦女在那堵牆壁前先後演唱《為了誰》、《天下感情》、《鴻雁》、《少年壯志不言愁》和《呼倫貝爾大草原》等一些富有年代感的歌曲。在她唱《呼倫貝爾大草原》時,我還會躺在椅子上,甚至還會在她的歌聲中把身下的地面想象成我曾去過的那片草原,會在她的歌聲中想象出一群群牛羊,一朵朵白雲,草皮上的小松鼠,蒙古包,馬奶酒,少女龜裂的面板和風吹日晒的紅臉龐,還會想起幾天前在KTV裡陪唱小姐也唱過這首歌。最後我會坐起來,聆聽這位阿姨在水泥臺子上的模擬謝幕:“謝謝大家的鼓勵,真的是謝謝大家,再見了!”會感激於她的說到做到,也會在歌聲和伴奏的戛然而止中發現這讓我一下子不能適應的四周的安靜。

我還接著往前走。在這片小島出口處的廊橋下,一個年輕的、打扮入時的、帶著帽子的媽媽和一個上班族狀的男人都帶著年幼的孩子在玩沙子,哦不,他們肯定想的是“親近泥土”、“擁抱自然”之類的。旁邊因深度富營養化而呈深綠色的湖面上停著一艘小船,是撈水草的那種小船,一個禿頂的工人正在打電話,他在打電話時順便擺弄了幾下竹篙和撈網,竹篙、小船、水草和幾片漂在水面上的無名綠葉,於是在我的鏡頭中呈現出一種等一會將在我的朋友圈中讓看到這張照片的不少人立馬脫口說出“富有詩意”的狀態。接下來的,是一堆堆沿著湖岸擺放的剛撈起來的水草,幾個上了年歲的男女在水草中翻撿著什麼。我蹲了下來,看到白色塑料袋中的螺螄,那個正在忙碌的女人見我站在一旁,主動跟我說這是“讓螺螄迴歸大自然,它們也是一條生命”。一旁的男人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他們一聽說這裡撈水草就跑來做放生的義工,義工要我也加入進他們,“後天就是慶祝觀音菩薩的出家日,可以消災極富”,他甚至說出在他看來如此富有吸引力的話來邀請我。我表達了還有其他事的藉口,在用脊背也能感受到的那種充滿惋惜和遺憾的注視中繼續往前走。

走過那片被塗寫著“王八”兩個大字的藍色鐵皮圍牆時,我看到裡面翻耕起來的新鮮泥土,黃褐色的土壤甚至讓我浮泛起某種故鄉感,接著腦海中又出現了麥苗青青、玉米抽穗、農人牽著耕牛等庸俗的浪漫畫面。然後,我又走過坐在一排抽菸的老頭面前,被一位跑步的大媽攔了下來:“這位同志,麻煩問一下現在幾點了,我手機在家充電。”當然,我沒有不告訴她的理由,我甚至為我還能幫上這個小忙的念頭而自我感動了一下,但更讓我訝異的是已消失多年的“同志”這個稱呼和它被用在了年輕的我身上。這位目測年齡有六十多歲的大媽,顯然被那個年代的流行稱謂影響甚深,也顯然不像對世情瞭解甚深的那些人明白它的另一重含義,她或許參加過生產隊、當過紅衛兵?月光燦爛的某一晚,年輕的她在看完一場露天電影后“偶然”遇到了腳步匆匆的、胸袋彆著鋼筆的、根紅苗正的年輕幹部?後來躲在草垛後面的那次偷嚐禁果給他們帶來了婚姻,接著是一兒一女……如今她老了,既要帶兒子的兒子,同時又要忍受兒媳的挑剔——譬如準點做飯,但某種近乎聖潔又近乎蒼白的記憶讓她在漫長的年代中又保留著對這個稱呼的使用,一如她對愛情的理解。

在湖邊我還看到了很多人,一個坐在椅子上正對著手機咧開嘴笑的女人,一個在無人的角落倚著樹幹默默抽泣的女人,還有一個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擺弄了一會頭髮和五官然後自拍的中年婦女。更多的是那些推著嬰兒車晒太陽和臨湖放歌的人們,他們或是三五成群,或是獨自一個,一個頭發高高盤起、渾身散發著異香的女人正在高歌一曲《馬背上的太陽》(我是從拉二胡者的譜子上看到的這個曲名)。而那個臨湖獨坐的中年男人正在吹薩克斯,可能老夥計們今天都有事在身讓他落了單,也可能是他不願意與其他土裡土氣的樂器演奏者和歌唱者為伍,某種洋氣和高高在上的虛榮讓他選擇了這把孤懸在外的石凳,甚至在我想要駐足似地從他面前經過時也沒影響到他流暢自然的吹奏。這些人,包括前述的所有人,他們當然也都看到了我,看到了這個脖子上掛著相機的年輕人。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也會在心底對我說一句“搞攝影的”、“攝影發燒友”之類的話,他們還會想我為什麼沒有穿那種帶有四個兜的草綠色馬甲,沒有背那種裝有長槍短炮的行李包,甚至還會想象一下我拍的荷花、牡丹、蝴蝶、蜜蜂、鳥、旗袍美女等一些被認為“很有美感”的照片。

在走回到公園大門的路上,我還遇到了一隻土狗,在我發出的一連串帶有親熱感性質的呼喚中,呼喚聲越大它跑得越快,終於夾著尾巴消失在了樹林中;在那片高樹綠蔭的路中央,我還遇到了一個男人和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他們一前一後地坐在那種投幣式的兒童車上,一個小女孩奶奶模樣的婦女往車裡投了幾枚硬幣,車子又緩緩開動了,併發出一連串只應該屬於兒童的歌曲,但我知道那個父親肯定是幸福的,他的幸福並不來源於胖臀之下看似要壓垮的兒童車和它的緩慢前進以及那串音樂,而是他懷抱中那個正在開車的小女孩——這位父親應該還跟自己貧寒的、沒有任何此類玩具的童年做過一番對比,雖然這一幕在路人看來頗有些滑稽。在大門口的樹蔭下和草地上也聚集了一些人,他們在踢毽子(同時口中報數)、打牌或是野炊,秋天、週末、陽光、草地、樹蔭和不遠處的湖面賦予了他們某種積極、閒適和慵懶,與一牆之隔的公園外馬路上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相比,這形成了一種鮮明對照,也提醒即將步出大門的我——這種時刻感到虛無的人——去想象正能量和生活美好之類。

哦,忘記說了,在公園另一個門前矗立的那塊鐵皮招牌和上面的文字,也又一次提醒了我這片湖水遙遠的過去。374年前,大明王朝一位辭官歸故里的前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賀逢聖,在回到武昌城(那時候叫江夏)裡住了不到一年後,碰上了張獻忠帶領的農民軍攻打這座城。在城池陷落那天,據說賀逢聖帶著全家二十餘口人乘坐一隻大船來到墩子湖(紫陽湖舊稱)的湖心,他下令鑿漏船底,全家人溺水沉於湖底。這段歷史在今天似乎給了我與往日不一樣的感觸,在湖邊坐下來時,望著湖底搖曳生姿的那片水草和水草之上偶爾翻起來的水花,我甚至還想到“冤魂”、“大義”和“忠貞”一類的東西,準備對照一下投湖的賀逢聖和在公園裡遇到的這些人,發發某些今不如昔的歷史感慨之類。但是當我在臨湖的亭子裡坐下來後卻走神了,我想起的是之前的一天早上。

那天也像今天一樣,也天朗氣清,也陽光大好,我也想爬起來去紫陽湖公園轉上幾圈。但是前一晚的醉酒使我懶得爬起來,於是我就以想象代替實際行動:我開啟門,坐電梯下了樓,往左拐到那條熱氣騰騰的巷子裡,在某家店裡吃了一碗熱乾麵,又繼續前行,然後右拐進體育街和張之洞路,過馬路(還在想象中等了一會兒紅綠燈),然後再走幾十米拐進了紫陽湖公園,進園之後往右拐——接下來的部分可以參照前文所述。最後,我又在午飯時分步行了回來,沿著跟出發時同樣的路線走到樓下(這中間還在菜市場買了蔬菜、牛肉和一把掛麵,當然也是想象),拐進小區,坐電梯到20樓,掏出鑰匙,用力往右擰半圈開啟門,然後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自己。也就是說,那天我神遊歸來之後看到的我,跟我今天看到的這些人別無二致,我看到了一個正掙扎著起床去公園散步、感受某種積極和美好的宿醉男人,一個類似在躺椅上以帽覆臉的小工那樣的男人,一個正在走向拉二胡、看《參考訊息》或爬行的男人,我成了他們中的一員(事實上我何曾不是過)。這再次說明,公園裡那種四海昇平、人生幸福的景象既是我們的孜孜追求所致,同時也是庸常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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